“林姑姑......”贾兰微笑。
“林姑娘！”
三人同时回头。实际上贾兰站着没动，他正面对着晴雯的方向。
晴雯急急赶来，见到贾兰，又面带犹豫。
“林姑娘，我想求你帮个忙，是跟二爷有关。”踌躇了几秒，晴雯还是直言，怕黛玉不同意，她还抬出了宝玉的名号。
黛玉几乎立刻就猜出了晴雯求的事跟通灵宝玉有关，没多想便同意了。晴雯一喜，拉着黛玉就走。
贾兰慢悠悠缀在黛玉三人后面，不远不近跟着，前面的人似乎根本没注意到他跟上来了。
原来一直都是这样的，他闲闲想着。
长子嫡孙，在贾家从来都不是最尊贵的。他们的地位如何，全凭老太太的喜爱程度。
从前他占着长子的名分，倒是没有发现过老太太是个偏心人。如今成了嫡孙，却是享受了一把被忽视的待遇。大约只比环儿好一些。
贾兰低头踩着青石板的缝隙，地上的影子圆圆缩成一团，团在他身前。前面的人影子拉得老长，斜斜的，像怪异的树枝。
真是奇怪，换了个身份，他好像就看到了许多以前不曾察觉的事。贾兰暗哧了一声，也不对，或许不是没有察觉，大概是因为从前的他是获利的那一方，所以理所当然忽视了府里不对劲的地方。
一脚踩在影子上，地上的影子似乎颤了颤，圆润的线条抖出了几不可察的波浪线。
尖细的，好似幼童的尖叫声从影子中传来，谁也没有听见。
能活着，谁有愿意再次死去呢？
躺在病床上痛苦无力，一点点感受着自己虚弱下去，从不能吃，到不能喝，饥饿和干渴从胃部灼烧到喉咙，还要听着无处不在的哀泣声，像是在催他的命一样。
老子说，生死之间有大恐怖。经历过一次，他不想再感受第二次。
他要活着，贾兰微笑着抬头，对上一双洞若观火的眼睛。
又是她，上次这个丫鬟也是这么看他。贾兰心下皱眉，面上依然笑着颔首。
芙蓉从他脸上滑过，在他脚边的影子上溜了一圈，自然地收回视线。
院中，晴雯蹑手蹑脚地往耳房探了探头，里面静悄悄的，太太应该还没醒，她松了口气。
下人们不敢触老太太、太太霉头，这几日很老实，都不在外头闲晃，正方便了他们。
“林姑娘，你跟着我。”朝黛玉招了招手，晴雯弓着身在前面引路。
黛玉虽不理解她做贼一样的动作，但还是跟着放轻了脚步。
经过耳房，过了正房再到里间，没有惊动任何人，晴雯不禁松了口气。
“好了，终于进来了。”一转头，看到后面缀着的尾巴，晴雯诧异道：“小爷，你怎么跟来了？”
“我本来就是要来看宝叔叔的。”明晃晃的忽视，贾兰也不生气，温和地回道。
“可是我们没功夫招待你。”
贾兰：“......”
他深深看了晴雯一眼，晴雯浑身一寒，瑟缩了一下，突然有些害怕。
但兰哥儿有什么可怕的，忽视掉突如其来的恐惧，晴雯挺了挺身道：“二爷这里有正事，小爷还是——”
“晴雯。”袭人从里面出来，制止了她，请贾兰和黛玉进去。
“我们二爷一直这样躺着，也不能说话，叫哥儿白来一趟了。”
袭人一边给晴雯打圆场，贾兰一边打量宝玉，晴雯则在他右侧，一眼一眼瞥他，眼中还藏着一些不服气。
贾兰手缩在袖子里，半晌，抬手摸了摸额头相同的位置，问：“宝叔叔头上的伤口好了吗？那天他流了好多血，好像伤得很重，不知道会不会留下疤。”
袭人道：“亏得有林姑娘给的好药，只留下了一个小伤口，已经结了痂。”
“哦。”贾兰应了一声，再次沉吟不语。
他打量宝玉的眼神，像是在评估着什么。黛玉直觉地感受到一股微妙的凶意。
这时麝月捧了茶进来，请贾兰和黛玉喝茶。
黛玉摆了摆手，贾兰也摇头，若有所思道：“我一会儿就走，不留着喝茶了。”
晴雯撇嘴，袭人扯了她一把，推她到铜盆边，“你无事就再打一盆水来给二爷擦擦手脚。”
不情不愿抱着盆，晴雯摔了帘子出去。
袭人暗自叹气。
“宝叔叔的书本放在哪里了？”贾兰拒了茶，问起另一件事。
“那日学里混乱，我丢了一本手抄本，也不知是谁捡走了，想着来宝叔叔这里看看，有没有混在他的书里被带回来。”
麝月放下茶盘，道：“刚还整理过二爷的东西，都放在一起了，我也不认得哪个是小爷的东西，得您自己看看。”
贾兰点头，麝月一边引着他往一边书桌上去，一边回头给袭人使眼色。
袭人微微点头，等看不见人，将藏在身上的通灵宝玉托到黛玉面前。
“林姑娘，这玉又脏了，我怎么擦洗都擦不干净，只能请您来瞧瞧。”
“这是他的那块玉？！”黛玉惊道。
袭人苦笑：“若不是我亲自解下来的，我也不信。”任谁也想不到会这样，要是再报到太太们跟前，又是一桩偷盗案。
黛玉接过玉，沾上水擦了擦，通灵宝玉丝毫没有变化。她抿唇，小声道：“你怎么这么没用？”
袭人：“？”
骂完再擦一擦，玉还是那样。
面对袭人疑惑地眼神，黛玉羞红了脸。先前人多，吵吵嚷嚷的，她“骂”通灵宝玉的话根本没第三个人听见。
“我也没法子。”黛玉把玉塞回去，猜测：“许是符水的作用。”
袭人捧着玉，像捧着个烫手山芋，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符水，符水都让二爷喝了，总不能让他再吐出来！”
黛玉顺着她的话一想，被恶心到了。
“我的书不在这里。”贾兰的话传进来，打断了黛玉的联想。
“宝叔叔的东西真的都在这儿吗？”
随后麝月的声音响起来，“还有一本书上面沾了许多污渍，我拿出来了。”
“没关系。那书是父亲留下的，上面还有他曾经做的注，就算污损了，也要留着做个念想。”
麝月拨开帘子，在床前三人身上扫过，落在袭人身上，目露疑惑。袭人冲她摇头，麝月面露失望，又立刻掩去，伸手去拿花几上的书。
一只手比她更快，抢先将裹着帕子的书本拿在手里。抖开帕子，芙蓉粗暴地撕开黏在一起，带血的书页。
麝月来不及拦，眼睁睁看着因她随意动作被撕毁的内页，“你——”
“芙蓉姐姐？”黛玉不解。
“这上面，沾的是谁的血？”芙蓉摸着血迹问。
“是二爷的吧。”袭人拭了拭眼泪。
书上还有许多乱糟糟的痕迹，溅在上面的墨汁，脚印，被踩踏的摺痕，一大片黑乎乎黏在纸张上的不知名东西。
芙蓉刮下来一点，露出下面更暗沉的，星星点点的血迹，沉在纸张中，跟墨迹交融在一起，沁出一圈毛绒绒的尖锐纹路。
这绝非是新溅上去的血迹。它们存在很久了。
芙蓉并没有过多在意，她搓了搓刮下来的黏糊糊的东西，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香火味道和掺杂在里面微弱的妖力。
两样东西结合起来，芙蓉便知道这一大片东西是什么了。
“可以把书给我吗？”
突如其来的声音把麝月吓了一跳。她背身，贾兰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出现在她身后。
“小爷？”
贾兰面无表情地看向她，麝月忍不住倒退两步。
贾兰跟着逼近，朝芙蓉伸出手，扬了扬唇：“把它给我，那是我的。”
回应他的是芙蓉扬起的手。
贾兰面色一沉，他脚边，圆圆的，没有四肢轮廓的影子剧烈挣扎起来。
黛玉猛地咬住下唇，眼睛瞪得圆溜溜的，袭人和麝月挨在一起，倒吸凉气。
那团黑色中倏然分出几条黑色的小蛇，箭一样咬向四人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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