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两声尖叫，黛玉眼前一花，视野拔高，整个人在空中旋了一圈，撞入一个透着幽香的怀抱。
同样是带着潮湿味道的香气，但与阴暗腐朽不同，仿佛夏日清晨在花瓣尖上打着转的露珠，生机勃勃，清新怡人，掩盖了淡淡的墨臭味。
“唔！”
鼻尖磕在凸起的锁骨上，一股酸疼直冲天灵盖，黛玉眼中瞬间弥漫水雾。
“咕咚~咕咚~”
眼前除了一片粉色，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到有东西滚倒在地上。
黛玉额头牢牢抵在芙蓉肩膀上，不挣扎也不动弹，还伸出手紧紧环住芙蓉的肩膀，尽量固定住自己，不给她添麻烦。
耳朵鼓噪着，剧烈的心跳带起细碎的沙沙声。
尖叫后袭人和麝月没了声息。芙蓉姐姐一定是先顾着自己了，不知道她们两个怎么样了。
“你果然不是普通人。”
沙哑的童声笃定说道。
闻言黛玉忍不住转了转头，见芙蓉并未阻止，她胆子更大了一些，扭头往旁边看。
麝月压在袭人身上，两人卧倒在地，生死不知。她们的身体盖住了影子，黛玉也没看到袭击她们的黑色小蛇在何处。
是钻进了影子里，还是藏在了某处，只等着伺机而动？
床上宝玉依然在酣睡，对外界所发生的事无知无觉。他盖着锦被，只漏出头来，所以黛玉也没有看到藏在被子中，他身体的变化。
观察了一圈，黛玉重新靠在芙蓉怀里。贾兰在芙蓉斜对面，黛玉身后，除非黛玉把脖子拧断，否则是看不见他的。因此她也没有看到贾兰如今的样子。
“贾兰”现在已经完全没有人样了。
他身上，一道道黑色从皮肤下渗出、汇聚，如结环相扣的锁链在他身上游动，脸上的纹路尤其明显，皮肤下的经络被撑得鼓鼓胀胀，几欲涨破。
人的血是红色的，但经络是青色或者青中透紫的，有粗的，有细的，凹凸不平，和几乎覆盖整张脸的黑色纹路交错在一起，像是裂开的树皮下显露出来的青色树筋。
诡异的联想并没有动摇芙蓉的心神。
“贾兰”咧了咧嘴，脸上黑色的纹路蜕皮一样簌簌掉落，在地上溅出一个个扭动的墨点子。
芙蓉皱了皱眉，抱着黛玉后退几步。
墨点子比不上“贾兰”面容的诡异，但它们在地上死命弹动的样子像是蠕动的虫子。她还未成精的时候身体也是生过虫，它们会钻进根茎中，从里到外咬烂她的根。烂了根的植物多半是活不了的。
虽然她现在压根就不怕虫子了，但眼前的一幕还是让她有点恶心。
“贾兰”似乎发现了她的不适，脸上笑容更大，墨点子也掉得更快了。
有些墨点子坠落在半空中灵活地屈身一弹，袭向芙蓉跟前。
芙蓉抓着手里的书赶苍蝇一样“啪啪”两下，墨点子腾起阵阵灰雾，消散在空中。
嗡嗡嗡的呓语声在密闭的室内被放大，它们消失的地方离得又进，这会儿黛玉终于听清了呓语的内容。
‘苟治’、‘肥马’、‘庄子’？黛玉在心里默默念着听到的词句。
只有音没有字，她只能拼拼凑凑暂时以自己想到的同音的字代替，但太过零碎的内容，她还是分辨不出来这些呓语代表的含义。
自己放出的墨点子被轻而易举打散，“贾兰”脸色阴沉，不过他脸上乱七八糟盖了一层又一层东西，很难让人看出来他的脸色。
他的这一招从来无往不利，没有人能消灭墨点，因为它们不仅仅是墨点，但眼前的人显然不在此列。
方才他想要先控制住三人作为人质，这个人抢先一步把人抱开，又踢开了剩下两人，黑蛇没钻进影子里被他召回来，让他没有发现这点。
看着芙蓉手里被当做苍蝇拍的书，“贾兰”眯起眼，抖落了更多的墨点，四面八方朝芙蓉飞射。
趁着她打“苍蝇”的功夫，另有更多的黑色墨点汇聚到他脚下，拉成细细的，如发丝一样蜿蜒的长绳，借着倒地的袭人和麝月身体的遮挡，向床上攀爬。
抽出了太多墨点，他身上缠绕的黑色已经淡了，不过有衣物的遮掩，他又在脸上刻意维持着先前的样子，倒是没让对面的人发现。
只是束缚变小，地上的影子开始不安分起来，左冲右突，逐渐露出了一点人形的轮廓。
分出一丝黑色锁链将影子重新缠紧，“贾兰”舔了舔嘴唇，必须将人拖住，他想。
要速战速决。与此同时，芙蓉也在想着。
她已经打烦了，也从被动的反击中试探出“贾兰”并没有别的手段，样子看着是唬人了一点，实际上也只有这么一点能力，连封锁房间都不知道。
要不是她动作快，尖叫声就足以把人都引过来。
但封锁不能持续太久，去打水的晴雯很快就会回来，也可能随时有人过来。
手里的书应该对它很重要，它连遮掩都不会，轻易就暴露了弱点。毁掉书就算不能重创它，也能乱扰它，到时候她也可以腾出手来，直接收拾他。
芙蓉脚下一划，大片灰雾腾起。
“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
无比清晰的声音念诵着完整的句子，黛玉猛然仰头，“是孟子！”
“什么？”芙蓉手上一顿，低头问。
黛玉眼神亮晶晶的，“这些声音念的都是《孟子》的内容。”
“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都出自《孟子》。”黛玉语气急促道。*
芙蓉手腕一转，手里的书调过来，虽然沾了污渍，但黑框黄底上孟子两个字不容错辨。
“是书成精了。”黛玉震惊道。
芙蓉：“......”
想到一团团的墨点子，不就是写在书上的字么？这么说好像真是书成了精。不过这本书上妖气几乎没有，竟也能成精？
来不及多想，黛玉忽然惊呼：“姐姐，宝玉！”
芙蓉回头，攀上床头的发丝正往宝玉身体里钻。趁着她分神的功夫，“贾兰”飞身窜向床边。
余光扫到他的身影，芙蓉想也不想，脚下轻鸿一点，抬腿凌空一抽，横抽在“贾兰”腹部。
“贾兰”整个人倒飞出去。
“啊！”
这声惊叫却是黛玉的。她手臂还缠在芙蓉身上，下半身却无着落，随着芙蓉的动作身体腾空，在空中甩了半圈。
但这不是让她惊叫的原因。
芙蓉的一踢像是把“贾兰”踢得灵魂出窍了一样。只见“贾兰”身上猛地腾出一个跟“贾兰”一样弓着身的人形黑影。
黛玉惊得嘴巴微张，目瞪口呆地看着跟等身拓出来一样的影子。
黑影短暂维持了人形几秒，就在空中一扭，扭成一股粗壮的黑烟，一头向下，就要扎进宝玉灵台。
它要替代宝玉！这是黛玉唯一闪过的念头，但她什么做不了。
不过还有芙蓉。
一手揽着黛玉，一手拿着书，再拦已是不及，芙蓉手一抖，手里的《孟子》打着旋飞向宝玉的脸，后发先至，堪堪在黑烟扎下之前遮在宝玉灵台上空。同时她一拍黛玉，黛玉立刻放手，滑落在地噔噔噔迅速退开，提起裙子去找蜡烛。
路过袭人时，她迅速弯腰捡起他手中的通灵宝玉攥在手里。
黛玉跑开的时候，腾出双手的芙蓉抬手抓向宝玉。黑烟撞在《孟子》上，停顿了一秒，迅速散成两股想要绕过书继续往宝玉身上钻。
它的速度和反应很快，但一秒钟的迟疑已经足够芙蓉抓住宝玉。扣住它的肩膀往前一拖，宝玉被下床，滚在脚踏上。
芙蓉并不管他，双手一扣，捏了个手诀，那股黑烟顿时被她扣在掌心，四处乱撞，挣脱不得。
黛玉端着点燃的蜡烛小跑过来，探身抓住落在床上的《孟子》凑到烛火上，问：“芙蓉姐姐，要烧掉吗？”
黑烟似乎听到了她的话，挣扎得更剧烈了，可惜黛玉看不到。
突然，一只手扣住她的脚腕，黛玉受惊，跳起来猛踢两下。脚上的桎梏松开，宝玉撞在床柱上，软软歪在地上。
眨了眨眼，黛玉顿时抖了抖裙摆，小心后退，既有些心虚，又是怕宝玉身上的黑气会往她身上钻。
“姐姐。”黛玉抬头想让芙蓉帮自己看看有没有染上脏东西，谁知手上一轻，《孟子》被芙蓉抽走。
黛玉：“？”
“不能用烛火烧，会留下灰烬和味道。”芙蓉说着，指尖在《孟子》上一点，以她指尖为圆心，迅速融出一个大洞。洞飞快扩大，顷刻间，《孟子》消融，不留一丝痕迹。
她手中挣扎的黑烟发出非人的尖啸，震得黛玉一阵眩晕。
蜡烛落在地上，黛玉两手堵住耳朵，黑烟边缘卷起，像被烧糊的纸张一样往下落着灰烬，往上蒸腾着烟雾。
各色声音重叠在一起，一遍又一遍念诵着《孟子》里的句子。不只是孟子，黛玉放下手，仔细听着，那些声音还在念论语、念大学、念三字经......
等黑烟终于烧完了，念诵的声音也散去了。黛玉仰着头，良久道：“前人说书中自有黄金屋，没想到书中还有这么可怕的东西。”
“不是任何一本书都会有黑烟夺命的。”芙蓉摊开手，她手中躺着一颗红豆大小，色如鲜血的宝石。
“这是？”黛玉伸手，想拿起来看看，伸到一半又停住。
芙蓉点了点头，表示可以拿，黛玉用手绢垫着拿在手上看了看，没看出名堂。
芙蓉把宝玉重新塞回到床上，又把贾兰抱起来放到一边的椅子上，黛玉收起东西，忧心道：“兰儿怎么样了？”
“他没事。”芙蓉将团在他身边的影子提起来，道：“把他的魂塞回去就行了。”
*：出自《孟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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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 3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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