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儿叫平儿伺候着，理了理衣裳和头发，确认自个儿的妆饰没什么不得体之处，这才领着人进了门。
“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
此时屋子里人人屏息凝神，倒显得凤姐儿这一声格外突兀。
一时间，人人都朝凤姐儿进来的方向望去。
林令玉也借这个机会，细细打量了凤姐儿一番。
这位琏二奶奶妆饰鲜妍明丽，晴彩辉煌，宛若神妃仙子，虽然是女儿身，行动间却透露几分豪爽。
可惜身在荣国府，偏又摊上邢夫人和王夫人这两尊大佛，这日子怕是过不消停呢。
林令玉略出了出神，见凤姐儿已经行至眼前，便收回心思，和黛玉一起跟凤姐儿互相见了礼。
这会儿，凤姐儿也打量了黛玉和令玉一番，目光在令玉面上一扫而过，随后便落在黛玉身上。
据她来看，这位林大姑娘虽然年纪不大，倒是个端庄稳重的，不像爱生事的人。
而且，同林二姑娘相比，林大姑娘身份也着实低微些，虽然唤一声大姑娘，其实也不用太放在眼里。
倒是这位林二姑娘，是万万不能怠慢了去的。
黛玉毕竟是老太太的亲外孙女，若是得罪了她，或是被老太太怀疑刻意怠慢黛玉，那才是麻烦。
这般想着，王熙凤也就没太在意令玉，只是同黛玉跟贾母说话。
几句话下来，勾起贾母的悲情，也就顾不上追问她为什么会来晚了。
见贾母和黛玉被她哄得好了，凤姐儿心下稍松。
等下她再讲几句笑话，讨了贾母的欢心，今儿这事也就算过去了。
凤姐儿固然想得好，但王夫人提起她来，一是为了岔开话题，二来也是为了趁机敲打她一番，又岂会容她轻易混过去。
“凤丫头，你如今也有些拿大了，就是再忙也不至于忙成这个样儿，连你妹妹来了，都忘了迎接。”
“这个月的月银怎么还没发放，你又把银子挪到哪里去了？”
“对了，叫你找的缎子在哪里，怎么不一并带过来？你这两个妹妹和小兄弟远道而来，也该给他们做几身衣裳才好。”
此话一出，凤姐儿脸上笑容凝了一瞬，心里不免有些不自在。
银子还能在哪？
散在外头等着收利钱呢！
这事儿还是王夫人起的头，她原先不过是帮着打理打理，这两年王夫人年岁渐渐大了，懒得理会这些事，所以都交到了她的手里。
所以，在王夫人面前，她不过是管钱的账房罢了，什么叫银子被她挪走了？
那些收回来的利银，不过是在她手心里经过一遍而已。
最终，还是要一文不差地交给王夫人。
诚然，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凤姐儿不仅管着王夫人放出去的银子，她自己也另有一份放出去的。
但这两份银子并不挨着。
家里的月银是王夫人每月挪了放出去的，至于每个月发给下人的月例银子，是早先收回来的上个月的利银来充当。
王夫人这是笃定了她不敢明言银子的去向，借机敲打她呢。
凤姐儿心里虽有些不服，当着外人和贾母的面，也不能同王夫人掰扯，只是微微一笑。
“太太想是记差了，月银昨儿就已经放完了。”
其实银子还在外面呢，不过发放月银这件事，王夫人已经完全交给了她，就算她拿假话支吾，王夫人一时间也没处去查验。
凤姐儿说完，见王夫人面上闪过一丝狐疑，怕王夫人在这件事上再做文章，立刻扯开话题。
“说起来，才刚我带着人到后面阁楼上找缎子，找了这许些时候，也没见太太说的那几种，想是太太也记差了。”
“做衣裳的事儿我倒是先想着了，已经预先挑好了几种上好的料子，等太太过了目就送来。”
凤姐儿的话答得圆满，王夫人一时间竟不知从何再做文章，贾母在一旁看着，唇角一丝笑意。
林令玉这会儿无所事事，在一旁看着这姑侄二人说话，也觉得颇有意思。
贾敏在时，也曾提及京城荣府，虽然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但言语间偶尔也曾透露出几分对王夫人的不满，林令玉虽然不至于寻根究底，但还是对这件事有点印象的。
如今进了京城见了真佛，才知道贾敏那样一个公府贵女，如何会提到自家嫂子便失态。
王夫人连自家内侄女、亲上做亲的王熙凤都要时时敲打，对旁人是什么态度，也就可想而知了。
但看王熙凤的样儿，也不像是个会吃亏的，当着人前尚且不落下风，人后自然更不是会忍气吞声的了。
不过这跟她关系不大，只要事情不牵扯到黛玉和缃玉，林令玉乐得作壁上观。
这会儿时候也不早，邢夫人看看时辰，和王夫人对视一眼，一同起身告辞，王夫人笑道：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外甥女也该去见见舅舅，正好会了外甥，晚上一块儿都在我那吃了。”
贾母看了看一旁的两个老嬷嬷，示意她们跟在黛玉身边。
“黛儿这次进京带的随人虽多，只是刚到咱们家，难免两眼一抹黑，先从我这儿拨两个人过去照管着，等丫鬟们都熟悉了，再做计较。”
“对了，我身边的鹦哥儿是个稳重人，我原想将她给了宝玉的，只是宝玉身边也不缺人，因此就搁下了。”
“如今黛儿和缃儿来了，虽说姑爷体贴周到，样样准备得充足，但我私心想着，还是要放个我知根知底的妥帖人在旁边，这才放心。”
“索性就把鹦哥儿给了黛儿吧，凤丫头再从府里挑个机灵懂事的小厮给缃儿。”
贾母说完，又看向林令玉，笑道：“这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我老太太看了这许些时候，也只鹦哥儿是个好的，说不得先紧着小的，等回头有了好的，再予了你吧。”
林令玉自然知道这是客套话，贾母疼爱林黛玉和林缃玉是正常的，她一个彻头彻尾的外人，本来也不能跟黛玉和缃玉相比。
贾母肯把话说得这般周到，已是顾着她的面子了，就是不说这客套话，原也是合情理的。
如今人家给了面子，她也不能得寸进尺。
况且，令玉在林家本也没受过苛待，一应的服侍人手都齐备，原也不缺这一个两个服侍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为这件事挑理。
因此令玉只是微微一笑：
“全凭老太太做主。”
于是宾主尽欢，邢夫人带着黛玉先去拜见贾赦，令玉和贾家谈不上亲，跟贾赦自然不好见面，索性就留在贾母身边，跟三春、李纨和凤姐儿一起，陪着贾母说话。
贾母这会儿闲来无事，便慢慢地问起令玉家里的情况来。
令玉便一一地答了：
“家父原是山野乡医，年轻时做过一阵子随军医师，因此与军中有几分交情，不过始终不曾出仕，前些年生了一场大病去了。”
“兄长因着父亲的关系，前些年在军中谋了个职务，母亲那边有一位表兄也在军中，也算有个照应，只是我一个女孩儿不好随军，叫两位哥哥放心不下，好在叔父与婶娘仁厚，照应了这许多年。”
贾母点了点头，心下也有了计较。
平民出身，家里有两位兄长从军，听起来好像也算官宦人家，不过近几年边关并无什么战事，想来林令玉这两位兄长也不过便是小兵小卒，不成什么气候。
若非林如海与贾敏厚道，只怕这女孩儿如今也就是乡野村姑。
话虽如此，贾母倒也不是那等一心嫌贫爱富之人，林令玉虽然身份不如何高贵，好歹是林家姑爷的亲戚，只当是多张吃饭的嘴就是了。
这般想着，贾母也就温言跟令玉说了几句，便叫了丫鬟来捶腿揉头，不再言语了。
比起贾母来，倒是三春对令玉的兴趣更大一些。
惜春瞧见令玉腰间坠着一块七色玲珑的物件，大小与玉佩仿佛，但却不比玉石温润生辉，竟是一点也不通透，如同石头一般，偏偏颜色又奇异，上头似乎还有许多字，偏偏字迹又格外纤细，一时看不真切，顿时来了兴致。
“林姐姐，你这腰上坠着的是什么玉？我竟没见过这么别致的玉石。”
探春接过话来，笑道：
“这么小一块石头，上头竟錾着这许多字，想是一位能工巧匠所制，材质虽粗，却也称得上是一件巧物，佩在身上也不显得俗气。”
林令玉正等着贾家人问这个呢，闻言便从腰间托起那块七色神石来，让众人看个真切，自己则微微一笑。
“若问此物的底细，其实连我也说不明白，不过这断然不是玉，而是一块奇石，名叫三生石。”
凤姐儿也过来瞧了一瞧，眼底划过一丝疑惑。
这东西的确如林令玉所说，虽然颜色奇异，但确实是一块石头。
凤姐儿不认字，也不晓得上头写的都是些什么，但看这石头上几行小字的排版布局，是越看越疑惑。
怎么瞧着，竟有几分像宝玉的那块通灵宝玉呢？
凤姐儿正疑惑，就听林令玉笑道：
“富贵官宦人家，金银珠玉是算不得稀罕的，便是工匠有意夸耀自己的奇巧雕工，也只会选明珠美玉为底料，断不至于要在一块顽石之上逞能，再者，寻常人家的姑娘不论富贵与否，也不会随身带着块石头招摇过市，更不必说林家这样的人家了，我如今偏偏这般特立独行，自然是有些缘故的。”
“若是外人面前，我也不好明说，如今在诸位姐妹和老太太面前，倒是可以不必讳言了。”
“这石头，原是从胎里带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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