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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十二章

这日黛玉和三春到王夫人处请安,却见王夫人正与兄嫂家的婆子们商量事情,言语中提及人命官司等语,姐妹几个不欲打扰,就退出来往李纨处说话。

李纨青年守寡,在富贵膏粱的荣国府中,竟形同槁木死灰,除了教养儿子贾兰,往常不过是陪三春读书做女红而已。年前王熙凤痛下决心,到贾母处哭诉,说身子渐重无力掌家理事,求贾母垂怜。贾母早劝她撂开手了,闻言便将理家之权交还给王夫人,又命李纨在一旁历练学习。

许是人有了事做,就有了精神气儿,李纨亦是如此。见黛玉和三春携手而来,面上的笑容都似乎比从前更真诚了些,请她们坐下吃茶,命人端果子来。

众人叙了会子闲话,有两个婆子过来找李纨拿对牌,姐妹们便告辞出来,仍回荣庆堂去。

黛玉一面与三春说笑,一面在心中思索,王夫人说的人命官司应当是薛家的,可英莲如今已不在金陵,难道那薛蟠仍打死了人?可见其本性如此,是个目无王法的浑人。又忽然想到前世对薛宝钗推心置腹,视如姐妹后,她却那样开自己的玩笑,不由觉得一阵恶心,推说身子不适要回房去歇着。三春不解其意,却见黛玉神色不大好,瞧着她自去了。

却说贾雨村从林家离开后,辗转了半年,才被从前的一个同僚引荐至京城,到了王子腾的门下。那王子腾原是上皇的心腹,上皇禅位前,提拔他做了京营节度使,即使在京城,也算得上风光无限。

贾雨村满腹经纶,深得王子腾看重,于是替他谋了一个复职侯缺,因杜文锡提前升迁,贾雨村没能谋补到应天府知府,只补了个四品府丞。才刚上任,就听人来报“王老爷到访”。

来人系金陵王家三房家主,乃是王子腾族弟。盏茶过后,贾雨村才知,王子腾有个妹子嫁到了金陵薛家,是紫薇舍人之后,如今是金陵城最大的皇商之家。薛太太丈夫已丧,她和一双儿女苦撑了几年,实在计寡力穷,便商量着往京城去投靠兄长和姐妹,她嫡亲的姐姐是荣国府贾家二房的当家太太。

那日薛太太的长子薛蟠到酒楼赴宴,原是他自小一起玩耍的狐朋狗友为其设宴践行。酒楼中有一对父女,弹琴唱曲,卖艺谋生。薛蟠多灌了些黄汤,见那唱曲的女子颇有几分姿色,便对其动手动脚,言语不净,那女子是个刚烈的,一怒之下竟将薛蟠推倒在地,薛蟠登时大怒,扬言要将她打死。薛家的小厮们听了,七手八脚地去打那女子,女子的老父扑过去护着,但因他年迈体弱,挨了十几下,竟一命呜呼了。那女子见此情状,极痛之下也一头撞死了。

事情发生在酒楼之中,众目睽睽,早有看不过眼的人跑去应天府报了官,薛蟠主仆几个都被押入大牢。

薛家先拿了银子去找知府通融,知府虽怕事,却也不敢堂而皇之地将凶犯放出去。薛家无法,去信向王子腾、贾府求救。

王家老爷收到了王子腾的书信,便来找贾雨村从中斡旋。贾雨村虽对薛蟠的行为十分不齿,可也知道王子腾身居高位,他一句话就能让自己脱下这身官服。只得连声应和。

可巧府衙中有个门子是贾雨村旧识,那门子便事无巨细,将金陵的“护官符”之说同贾雨村细细讲了。贾雨村听完后问那门子可有办法了结此案。

门子道:“此事倒也不难。当日酒楼中的堂客亦能作证,那老者是被仆从打死的,卖艺女子是自己撞柱而亡的,薛家大爷不过有个纵奴行凶之罪,判个流放八百里也就罢了。”

“薛家有的是钱,届时让薛家多使些银子,疏通衙役,在薛蟠流放之前销了户籍,只说不堪牢狱之苦,一病而亡了,届时张贴布告知会百姓,想来也无人置喙。”

贾雨村听后,便和门子商议其中细节,次日便去拜访知府,知府见他思虑周全,主意甚好,不由大喜,遂凭此计策胡乱判了案子。又过七八日,张贴布告,说是薛蟠已死,此事就此了解。

倏忽几月,薛家母子三人带着行李、家仆到了京城。

薛太太听说娘家兄长王子腾已升了九省统制,奉旨巡边去了,就和儿子女儿商议:“咱们家在京中有几处房舍,多年无人居住,当下过去有诸多不便,不如先去你姨爹家借住些时日,再命人慢慢修缮打扫旧宅,倒也便宜。”

“况且我和你们姨妈阔别多年,想念得紧,她也常常带信捎书接咱们过来,如今既来了,自当好生亲香叙旧才是。”

薛蟠听了,虽担心到了姨妈家会被姨爹贾政约束,却拿母亲无法,只得吩咐车夫,往荣国府来了。

王夫人收到薛家的书信后,为薛蟠的人命官司一事担心了许久,直到听说案子已结,才放了心。又见兄长王子腾升了边缺,阖家离京赴任去了,想着日后少了娘家亲戚来往,正有些愁绪。恰巧这日有人通报说,姨太太一家已入京、到了荣国府门外。

王夫人大喜,忙带着李纨、探春,和房里一众丫鬟婆子们亲自相迎,将薛姨妈接入府中。姐妹二人久别重逢,悲喜交集,携手相叙,半晌才各自擦了眼泪。王夫人引着薛姨妈去拜见贾母,薛姨妈善于经营人情世故,奉上一万两银票当作日常嚼用,又献上带来的土仪礼物,绫罗锦缎、宝石珠玉,琳琅满目,贾府的下人见了,心里便有了一番计较。

贾母喜欢热闹,见了亲戚也觉得高兴,命人为薛家置办酒席接风洗尘,薛蟠自去拜见贾政、贾赦等人。贾政使人来回,薛家新入京,可将梨香院打扫出来,供薛家暂住。

贾母见薛宝钗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看模样和迎春年岁相仿,便叫人把黛玉、迎春、惜春带来与宝钗厮见。

宝钗端庄大方,又随分从时,很快就赢得三春的好感,只黛玉有些别扭,神情话语都淡淡的。薛宝钗当她年幼失怙,性情古怪,也不在意。

席罢又叙了会子闲话,贾母精神不济,众人纷纷告辞。王夫人早派人将梨香院上下打扫收拾妥当,薛姨妈母女又到王夫人处道谢,姐妹两个亲亲热热地,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宝钗在一旁嗑瓜子儿,脸上端着大方得体的微笑,王夫人见了,心下很是喜欢,觉得她有几分元春的品格,便对薛姨妈道:“宝丫头不仅模样儿好,性子也这般娴静,比我们家的几个强得多了。”

薛姨妈笑道:“姐姐这话说偏了,她哪有那么好呢,不过是话少些,不爱闹罢了,我倒更喜欢探春那样伶俐的呢。”薛姨妈知道探春是养在王夫人膝下的,才敢这么说。

王夫人叹道:“探丫头是个好的,可惜不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

宝钗最擅察言观色,对王夫人笑道:“听说元春大姐姐如今在皇后娘娘宫里当差,这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本事,姨妈的福气在后头呢。”

薛姨妈本就想送女儿参加选秀,即便不能选作嫔妃,能当公主、郡主的伴读、赞善她就很满足了。若是元春能向皇后娘娘替宝钗美言几句,再以宝钗的品貌,说不得真能被选作公主的伴读呢,将来何愁好前程?便是薛家,也有倚仗了。

想到此处,薛姨妈说了一箩筐的好话,把在金陵城中与众位太太贵妇们打交道的经验都用上了,将王夫人捧得飘飘然兮,仿佛已看到了元春风光得宠、冠绝后宫的情景了。

但王夫人听到薛姨妈的用意后,很快醒转过来。逢年过节她随着贾母进宫都没在皇后身边看到元春不说,就连黛玉入宫三五回了都说没见过元春,若不是元春曾托人到府里传话,她都要怀疑皇后把她的元春调离凤仪宫了。

宝钗见王夫人的脸色逐渐变差,不知薛姨妈哪句话惹得她不高兴了,忙给薛姨妈递眼色,母女二人补救了几句,好在王夫人心里的不舒服并非冲着她们,顺着薛姨妈的话头说起薛蟠、宝玉这对还没见面的表兄弟,一个说儿子不争气,一个也说儿子不上进,气氛虽有些低落却还算融洽。

到了晚间,王夫人遣周瑞家的到梨香院送东西,周瑞家的见薛姨妈和宝钗在灯下做针线活,房中的摆设堪称朴素,与她想象中富丽堂皇的景象相去甚远,心说薛家如此豪富,却怎的这般低调,难道她们家还有什么财不外露的说法么。

薛姨妈很是热情地请周瑞家的坐下,命人沏茶,摆上香果。周瑞家的陪笑道:“姨太太、宝姑娘可好?院子里住得还顺心么?”

薛姨妈答说一切都好,问周瑞家的特来一趟所为何事。

周瑞家的说天凉了,太太送了几套锦被、褥子等,恐姨太太、宝姑娘受冷。

薛姨妈命人收下了,托周瑞家的转达谢意。周瑞家的又道:“太太问,宝姑娘和府里的姑娘们相处的可还好?”

宝钗道:“劳姨妈费心,姐妹们都很好相处。”

薛姨妈也道:“宝丫头比她们年岁都大些,合该照顾妹妹们,断不会同她们闹别扭。”

因想到黛玉的容貌、气度都与众不同,薛姨妈问:“那位林姑娘是老太太的外孙女儿?通身的气派竟比我在金陵见过的知府千金还厉害呢。”

周瑞家的就把皇后接黛玉进宫,后来又册封她为县主等事讲给薛家母女听了,“皇后娘娘隔三岔五的接林姑娘入宫小住,林姑娘有皇后娘娘做倚仗,难免矜傲了些,咱们也不敢说什么。只是依我看,还是宝姑娘这样的性子更好。”

薛姨妈吸了口气,心说来贾府借住真是来对了。怕惹王夫人不快,薛姨妈先仔细问了三春的性情、爱好,才问了黛玉的,宝钗不时在一旁添补一两句,让周瑞家的把自己知道的全部抖落出来了。

将人打发走后,薛姨妈与宝钗商议:“你舅舅如今不在京中,咱们正愁找不到门路,谁知眼皮子底下竟有个县主,还深得皇后娘娘的喜爱,她要是能为你说句好话,怕是比你元春表姐还管用呢。”

宝钗自然知道这是个绝好的机会,笑道:“难怪我觉得林姑娘骄傲得很,原是因为她常见皇后娘娘,对咱们不屑一顾呢。”

薛姨妈心疼地搂着宝钗道:“若非你哥哥不争气,单凭我儿的样貌、才学,什么前程没有,何须四处求人?如今还要你去哄那个小县主开心……”

宝钗素来懂事,忙安抚薛姨妈道:“妈说这话做什么?林姑娘是清高了些,心地并不坏,我只真心待她便罢了。况且她没了母亲,寄居在这府中,也是个可怜人,皇后娘娘对她再好,又怎比得过长日相处的亲戚、姐妹?”

薛姨妈闻言方觉得心里好受些,又殷殷嘱咐了宝钗半晌,才让人带她回房睡下。

她们母女的所思所想黛玉一无所知,她吃了邱大夫开的药以后,渐渐能睡得安稳了,每宿能多睡一两个时辰,可把云枝等人高兴坏了。这日黛玉照常歇下了,至半夜却做了一个梦,梦里的景色很是熟悉,黛玉飘飘荡荡,行至一处四面俱是游廊曲桥的亭中,才豁然想起,竟是大观园中的滴翠亭。

只见两人正拿着一个帕子你来我往地说话,黛玉定睛一看,其中一个像是宝玉房中的丫鬟红儿,两人说了一阵子,突然要把亭中的槅子都推开,此时一道声音响起:“颦儿,我看你往哪里藏!”

那两个丫头闻声都唬住了,却见宝钗从亭外向她二人问:“你们把林姑娘藏到哪里去了?”其中一个答说没看到林姑娘。

宝钗道:“我刚才分明看到她从河边往这里来了,转眼竟不见了。”说着装模做样地四处找了找,便往外面走,嘴里还说“她定是往山洞里去了,再遇见蛇,被咬一口才好笑呢。”

黛玉在梦中出了一身冷汗,惊醒后还有些怔怔地。守夜的锦容起身点了油灯,见黛玉满脸的汗水,吓了一跳,忙道:“姑娘可是魇着了?姑娘别怕,奴婢一直在这儿守着呢。”

外间的华秀听到动静,三两下披了衣裳进来,问黛玉需不需要请太医。先前皇后向太医院下了旨,命胡院判负责给黛玉瞧病,只要黛玉身边的人拿着她的帖子去,胡院判不必奏请,不得耽搁。

过了约一盏茶的时间,黛玉才慢慢缓过神来,拦住了要去叫人请太医的华秀,道:“我没事,就是做了个梦。你们去烧些水来,身上都汗湿了,我想沐浴。”

黛玉心道:这梦虽不是噩梦,却比噩梦更可怕。怪道前世有一阵子红儿见了她总有些怪怪的,红儿是贾府的家生子,若梦里的事情是真实发生过的,府里传的黛玉的闲话怕是也少不了她的手笔。

黛玉不禁打了个冷颤,为所谓的人心感到齿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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