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三年,江南林府。
林如海前脚和几个月前拜来林府当老师的贾雨村聊完,后脚宫中的太医就找上他,告诉他贾敏只是偶感风寒,现下的状况好一点了。
“…只是夫人仍需静养,除此之外,林大人自己也要照护好身体,以避免劳累成疾。”
“当是如此。”林如海点头,他和太医细细地聊过一番,等到辞别对方后,又叫管家打赏了几串钱。亲送到渡口别了又别,方才恭恭敬敬地将皇上谴来的使者送走。
只是待临走之前,随队的苏公公又在林如海的耳边耳语了几句,道是:“林大人,近日义忠亲王可能要来。”
林如海怔了一下,他反应了一下道:“义忠亲王?可是太上皇的亲弟弟,朝中那位执掌兵权的老千岁?”
苏公公行礼:“正是对方。”
“我知道了。”林如海摸着胡须。他脑海里一瞬间转过千百种想法,但末了却只是问了一句,“亲王一直身在京城,此次突然前来,可是与我那长子有关?”
言下之意,这位长年自称身体抱恙的老亲王是否知道林怀瑾的真实身份。
苏公公对此给了个模糊却又有所方向的回答:“是也不是。林大人,常言道,人有叫错的姓名却没有叫错的封号。”
“不屈权贵曰“义”,忠于社稷曰“忠”,义忠亲王同当今太上皇一母所生,驰骋边疆几十余载,是个最忠义之人。只是有些事情,亲王也亦如昔日的林大人一样远在京外,不甚了解。”
翻译一下就是,义忠亲王也是站在太上皇这边的。但是他很可能并没有亲身涉及当年的事情。
“我知道了。”林如海沉吟道,为保谨慎,他还是多问了一句,“太上皇对义忠亲王前来此事有何看法?”
苏公公这下不谜语人了,他望着林如海,恭恭敬敬道:“全凭林大人自行定夺。”
一言概之,又是个烫手山芋。
林如海叹气,却没有多言。他一直望着苏公公一行人乘船远去,才带着管家一众重新回到林府,看见贾敏披着一袭银边白狐裘,在两三个丫鬟的簇拥中,已经在内堂等候他多时了。
林如海见状,上前赶忙道:“诶呀,夫人风寒未好,怎么出来了?紫竹,翠霞,还不快扶夫人回去歇息一会?”
“我没事。”贾敏柔声说,她揽着林如海一同坐在榻边,靠近丫鬟送上的暖炉道,“宫中的太医确实厉害,早在夫君走前,王太医先是为我灸了几针,后又一副汤剂服下,我顿时觉得好了很多,现下身体已不碍事了。”
林如海听言感叹道:“我们也是托了怀瑾的福啊。”
他们林家身处江南,如今却每年都能得到朝中的慰问。林如海很清楚这份殊荣主要来自于哪里。
但这份殊荣也是有代价的。
贾敏问:“你去送差使的路可还顺利?”
林如海说:“顺利是顺利,只是路上还打听到了一件紧要的事情:义忠亲王要来。”
贾敏好奇:“若我没记错,那位老千岁原是在漠北驻边的大将,只是这几年才被圣上差遣回京。他如今来江南作甚?”
林如海没有回话,他同贾敏对视片刻。贾敏反应过来,倒也是愣了一下,回过神苦笑:“亲王可是也知道了瑾儿的身世?”
“应是不知的。算了,不说这事,我给夫人讲讲,玉儿瑾儿两个人最近的功课……”
“啊秋!”
林家后宅,林怀瑾抱住自己的小妹妹看书时,忽然觉得背后一阵生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他这喷嚏不打还好,一打直接打到了林黛玉的肩膀上,让小姑娘尖叫了一声。
“哥哥!”
“诶呀,是我不是。我给妹妹赔个道歉。”
林怀瑾赶忙用手帕擦了擦林黛玉的肩膀。两个人面面相窥了一会,半晌后林怀瑾盯着林黛玉那张漂亮白净的脸蛋,笑了一下,刮了刮黛玉的鼻子。
“我刚才感觉有人在背地里说我,是不是我亲爱的小妹妹在心里叨念我呢。”
林黛玉啐道:“谁希罕说你,我正想着刚才看过的书呢。”
林怀瑾笑道:“读到哪里了?”
“比你快点。”林黛玉眨眼,“就你看的这页,我昨个已经自己过了一遍了。”
林怀瑾问:“那你说说这一页后面讲的什么?”
林黛玉瞪眼道:“你又不是我老师,左不过比我长几个时辰,就装大起来了。我同你说了,有什么好处吗?”
“嗯…我叫你两声姐姐,拜你为师?”
林怀瑾这话让他们两个都笑了。
林黛玉笑了一会,用手帕一拍林怀瑾,板正脸色道:“我知道你是个隔三差五就开小差读不下去书的脾性,你我兄妹一场,倘若我能替你读,那不用你说,我也主动去做了。但正经要考取功名的是你,我左不过本质上就算个陪读的,虽然这话是有点乏烦,但……”
“但我知道妹妹都是真心所言。”林怀瑾打断了林黛玉的话,他握着林黛玉的手,眨眼笑道,“常言道,最是真心话难得,最是金玉言难劝,妹妹以真心待我,陪我身侧,我感动还来不及,哪有说当场给妹妹甩脸色一说。”
林黛玉脸色一红,她说:“你知道就好。”
林怀瑾柔声说:“我一直知道的。只不过我也时常感叹,妹妹要是同我一样是男儿身,不知道成就要多少倍我。”
林怀瑾这话是真心感叹。或者说只要和林黛玉接触一段时间,都或多或少会为对方的天赋感叹。如两人的老师贾雨村也叹惋过,今朝的文曲星竟是降到了一个女儿身上。
在雇佣贾雨村作为林家两人的老师时,林如海并没有要求贾雨村每个月必须完成多少进度。对方只管尽心去教,至于结果,只要是尽力而为就可以。但事实上,林黛玉和林怀谨的功课并不算轻。
古代老师向学生的教学主要分为三步:读,背,讲。
所谓“读”指的是学生拿了要学的经典上来,老师先带着学生一句句地将书读顺。
这包括三个小部分:帮学生把要读的课文用符号标注断句,为学生理清某些生僻字的读音,教授学生课文每句话的大概意思,确保学生能够对课文有一个简单的认知理解。
当老师教完这些事情后,就会遣学生回家把课文熟读,抄写,最后能流利地背诵和默写。甚至做到老师冷不丁地抽一句话,学生就能够一字不差地将这句话的出处和上下文一同背诵出来。只有这样,才勉强能达到古代童生科举的标准。
林黛玉和林怀谨所说的功课就是这一部分功夫。林怀瑾目前已经把中庸和大学读过,正在学习论语。
这已经是出类拔萃的速度,却不想林黛玉进度还要快一点,就在林怀瑾还在盯着“子云”,“子曰”时,贾雨村已经带她上手一部分孟子的内容了。
事实上,这也是家请教师的好处:古代学堂只有早上和下午两个时间段,学堂里的老师往往会一口气讲上数十篇内容,再给学生留上数天的时间自己温习,等到第二次上课时,无论学生是否已经完全掌握先前的东西,都会毫不犹豫地直接推进。
但对于林黛玉和林怀谨这样的贵族子弟而言,情况却不一样。贾雨村作为林如海的门客,主要职责就是教导两人读书,若林家两人有什么不甚了解的,径直去找住在府上的贾雨村重新问过一遍就是了。
有这种随叫随到的老师,莫说贾雨村是个进士,就算他只简单是个举人或者秀才,也是非常豪华的配置。林府虽然平时排场不多,但对这方面确实格外重视。
林黛玉和林怀瑾每逢上课,就有侍读两个丫鬟陪着研墨润笔。另有粗使丫鬟、护院小厮、嬷嬷、奶娘等十几个人在门外守着,而贾雨村也更有配两个小厮端茶倒水,只管坐在台上讲课,其他一概不问。
至于何时上课,只看两人什么时候能熟背课文了,什么时候就可以进行下一步‘讲’的工作,也就是对课文的典故和深意去学习了。
而这最后一“讲”,正是林如海为何要花大钱和大诚意来请一位进士教授两人读书的原因。
“根据雨村兄的说法,瑾儿短短不到几个月的时间里,竟然已经快将整个四书都过了一遍,而玉儿更是整个背了下来,凡有语义要紧,当重做文章,称颂上意之处,皆一点就透。”林如海捻着胡须道。
他看见贾敏附和:“这不挺好的吗?听你这语气,不知道还以为你有什么不满呢。”
“不满倒是不至于。我只是觉得余村兄的夸赞太过。”林如海道,“小孩子心智未开,一时赞美听多了,要是移了性情可就不好了。”
贾敏劝道:“我倒是觉得,五六岁的小孩子正是最需要鼓励的时候。你这腔调外面装装也就是了,可不得和孩子说,会吓到人的。更何况子孙聪慧贞敏与否,半是人为,半是天定,若是几句夸赞就那么容易改了性情,那也没得什么狐朋狗友拉人下水一说了。”
“且依夫人的。”林如海说。
他揽着贾敏。两个人又说了一会,大体还是贾雨村的事情。
事实上,贾雨村并不是只在林如海家里做过老师,他也曾在金陵的甄家给甄宝玉做过老师。
但就贾雨村所说,甄宝玉生性顽劣,对学习毫无兴趣,反喜欢混迹于脂粉堆中,而管内宅的祖母也对他溺爱不明,甚至是为了甄宝玉做过的那些糊涂事辱骂老师和自己儿子,贾雨村看不下去,也就找了个理由辞职离开了。
贾敏听罢,一阵感叹:“这些顽子劣孙果真是被宠坏的。你是不知,我那二哥也生了有一个孩子,正巧名也唤宝玉,我听我二哥时常抱怨,这孩子书不曾读几篇,倒是京中哪家的胭脂最好,他记得一清二楚。”
林如海叹道:“儿孙自有儿孙命罢了。我们只管能看好自己的孩子,就已经是多少家羡慕的福报了。而且说起这个……”
义忠亲王的突然到访让林如海沉吟了一下。他问贾敏:“夫人,你觉得我们什么时候告诉瑾儿他的身世合适。”
贾敏琢磨:“至少也到瑾儿成人之后吧?”
考虑到林怀瑾的真实身份究竟意味着什么,贾敏其实还有一种冲动,她并不想告诉林怀瑾对方的真实身份,开启这场几乎可以预见的腥风血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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