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份幽微隐秘的心神不宁,直持续到婉清踏进叶家大门。
叶家从前在宛平住惯合院,到了上海虽则用度不如从前,也是处三进大宅,里外人不多,拢共她爸爸与三个姨娘——宛平时曾是六个,这三个因年老色衰没别的出路,跟了过来。
她母亲去得早,只留下她与她哥哥,婉清上头原还有个异母哥哥,可惜动乱时死了。
她父亲也在辗转途中教炮弹炸伤了腿,那弹片钳在股骨里取不出来,如今整日都在榻上偎着,时常阴天下雨,身上痛得厉害,便要抽大烟聊以止痛,弄得整个屋子都是烟熏火燎。
她那不成器的亲哥哥,有样学样,也偷偷沾染上那东西,人早给熏成了空壳子。
婉清最厌瞧他们烂泥似得瘫在榻上,因瞧着便总不住地想:何不若死了算了?
她的心神不宁教心烦厌恶替代了。
因而门房上见她回来,迎上前说花厅里正摆饭,请她过去她也不去,打发椿儿去回话,就说已在裴家吃过了饭,回来又淋湿了衣裳,下午就不出门了,怕受了风再生病。
回房命人将火盆烧旺,上海多雨、地气潮湿,不似宛平干燥,这偌大的宅子倒像个泡在水里的大棺材,表面雕金漆朱,里头到处都弥漫着股腐烂气,只她这处连着半个阳间。
婉清恨不能早日脱离这死人堆。
嫁人就是最好的出路。
再不嫁,她的嫁妆怕都要在那烟熏火燎中,给他们抽得一干二净了!
房里常日留守个掌事丫鬟忍冬,是婉清宛平时的旧人,照例唤来问起今日府里的来客。
忍冬自然知道她心系何方,道:“今儿一早就有两家人送礼,可没瞧留人在跟前伺候,听不见到底谈些什么,倒是二姨太收了齐家的好处,正跟老爷吹枕头风呢,你可紧着心。”
“齐家?是那个家里走船的齐家?”婉清皱眉道:“我惯瞧不上他家那肥头大耳的!”
忍冬笑道:“亏得老爷好像也瞧不上,不止瞧不上姓齐的,我听着还说,赵家的面相不好,李家的行事过分小气,孙家的人倒是没短处,可家里不大干净,沾上了怕惹麻烦……唯一批下个不错的,是钱家公子,家里开银行的,但他家骑驴找马,还相看着别家小姐。”
“哪家?”
忍冬道:“家里管粮食的廖小姐,她哥哥最近得了警察厅的差,连带着她也正炙手可热着呢,老爷对那钱家的态度不大高兴,近来摆了些姿态,两边来往走动也就淡了不少。”
婉清揪着抱枕穗子努努嘴,“不过一身皮,但凡是个男人,拖得上关系都穿得上,有什么好稀奇的。”这么说着,却也愈发怨起自家不成器的哥哥,半点给她长脸增光不上。
而她父亲就像是个走货商人,手中奇货可居,自然要矜持自身以讨价还价。
她父亲预备拿她换银钱吗?
当然不是的,叶家还不至于缺钱短银,婉清知道她父亲缺的,是个称心如意的儿子。
不过这与她想嫁人出走,并不冲突,婉清也就不计较那许多。
常时若逢她父亲要她见客、带她出门,她总愿意盛装打扮、笑脸相迎,处处得体、样样出色,逢人见了,无不称赞声好的,她自己有经营的交际圈,她父亲也并不拦着。
唯独“情人节”的聚会,婉清特意嘱咐,定不肯教椿儿说漏嘴。
她父亲最讨厌西洋鬼子。
那天晚上便只称和舒君看电影,仿佛做贼,宽大的斗篷裹住内里浓华盛装,一溜烟溜出侧门,钻进车里,正和舒君撞个满怀,舒君抱她闻到股馨香,哈哈作怪不肯松手。
“偷偷摸摸闹得好像私奔,打扮这么漂亮,今儿晚上是想迷倒谁呢?”
舒君手指勾她尖尖的下颌,还没喝上酒,先犯起了浑,婉清嗔怪睨她好不正经!
好容易总算推开,婉清拢着心口起伏的斗篷坐正,眼睛一抬,透过正前方窄窄的玻璃镜,却才发现昏暗的车里还坐着一个人,门前橘红的灯笼光,照出那人满身红尘寂寥。
他今晚屈就在副驾驶座,想着什么,静默得宛如尊精刻雕像,以至婉清起初竟没察觉。
女孩子间嬉笑玩闹的私房话,有了旁人在场,总不由得教人难为情起来。
车子启动,他也动了。
婉清连忙赶在他瞥见玻璃镜前,调开眼睛,心不在焉,盯住了自己斗篷上的皮毛花纹。
眼角余光中,沈嘉遇半转过身子,手中不知从哪里变出的几张舞会面具,冲后座递来,“与你们挑,今晚寻个不记名的热闹,进了宴会,便只认面具不认人了。”
舒君笑道:“肯定又是季昫安的主意!上海的闺秀不比巴黎开放,要么不肯抛头露面出来玩,要么担心落人口实,眼下大家都把脸一遮,只管豁开来闹,倒便宜了他个狂蜂浪蝶!”
沈嘉遇牵唇道:“面具只遮面不遮心,当真不肯搭理的,任他如何狂狼,不也无济于事。”
“你是一贯会替他讲好话的!”
舒君说笑着当先伸手从他手中,取了一张红色的烈焰玫瑰面具。
那是里头最华丽、最打眼的一张,婉清就知道她会喜欢,手指径直打算去拿近处那幅,忽然又听沈嘉遇笑了笑,道:“落下了一张。”他收手背身过去,复又再转回来——
手中便多出张翡翠白孔雀面具,水晶镶嵌、流光溢彩,侧面又簪着几根漂亮的孔雀翎。
婉清的手指尖霎时不由一顿。
旁边的舒君正对着车窗倒影比划面具,婉清低垂的眼睛没抬起来,仿佛是怕撞上昏暗中,什么不可说的小小幽灵,脑海中却有把无形中生出的剪刀,咔嚓咔嚓快刀斩乱麻。
“不许多想。”她心里说。
她拿起那张白孔雀面具,道声“谢谢”,靠回到皮质的后座里,宽大的斗篷皮毛,随着动作摩挲出细微的响声,略感不自在,她动也不再挪动,将面具静悄悄搁在膝头。
厚实的灰白斗篷间隙中,露出内里翡翠色织锦旗袍,正与那碧眼似得孔雀翎,交相辉映。
原来窗外灯光一闪一烁地流转,早都映进那方窄窄的玻璃镜。
婉清轻轻伸手拉起斗篷,盖住了膝头,车子晃荡中,却又藏不住微翘了嘴角。
“想也不犯法。”她心里又说。
汽车飘飘荡荡,穿过小半个上海滩摇曳的霓虹灯,停泊到宝华大酒店门前时,金碧辉煌、流光璀璨间,早有乐声靡靡、华服堆叠,门前穿红白制服的侍者,忙碌穿梭着替人开门。
婉清将斗篷留在车里,拢件披帛走出来,冷风短暂地席卷全身,让她微微打了个寒噤。
她个子不低,只是副纤细的骨架,羊脂玉似得小圆身子,翠色的旗袍特地制得不那么紧,走起路来,衣裳好似层碧波随人荡漾,人在其中影影绰绰地碰着壁,免得落了风尘俗套。
而车对面的舒君,穿身红丝绒西装——她自西方学来的不止爱情与自由,还有平等。
男女平等。
所以舒君如今不爱穿裙子,却酷爱跟男人一样穿西装、带礼帽,头发掖在帽子里,面具再一遮,同穿银蓝西装的沈嘉遇站在一处,若非挽着他的小臂,倒真好似个倜傥公子哥儿。
婉清笑了笑,走过去挽她小臂,两人凑近了,却才发现,自己竟像片衬托红花的绿叶。
忽然之间懊悔穿了这身衣裳。
一时就连脸上的翡翠孔雀翎面具,也失了几分意思,再瞧这场舞会就有些恹恹的,兴致大减,进去了只瞧满场精致,虽则众人都带着面具,可抵不住眼明心亮,真还不识得吗?
譬如留声机旁拿红酒的紫旗袍,面具下,两瓣大笑时仿佛刚吃过人的,猩红的肥厚嘴唇,任谁也看得出是名利场上有名的交际花秦小姐;她后头那个干瘦的骷髅架子,人在白西装里晃荡,晃不出几丝潇洒风流,倒教人担心下一秒就要散架的,是这酒店的所有人梁生。
旁边正和他说话的,短圆的脸上偏又生个朝天鼻,就是家里责管粮食的廖小姐。
那正满脸笑容朝舒君走过来,带张花蝴蝶面具的,自然也就是花花公子季昫安。
……
她们这群人,就像是《聊斋志异》里的鬼怪集会,纵使个个化作人形,可都是一个山头修炼的妖精,还看不透你这张人皮下,藏着什么魑魅魍魉?也许等今晚她们都散了,酒店的佣人们就会发现,那桌上的美酒佳肴、山珍海味,全都变成了血肉淋漓、白骨森森。
婉清能识得别人,别人自然也能识得她,攀谈起来心照不宣,总教她借机离了舒君。
不知几时,留声机里的曲调一变,俏皮迷人的探勾舞曲,陡然又一停。
小舞台中的话筒咚咚响了两下,梁生搂着秦小姐的水蛇腰,大喊道:“我说你们这群人也忒没意思了,来都来了,脸都瞧不着,还搁我这儿划山头、拉帮结派呢?”
“今儿晚上第一支舞,咱们来玩儿灯下黑,待会儿这灯一关,诸位抓着谁——”
话都没等说完,整个大厅的水晶灯霎时全都漆黑成片,梁生阴阴沉的笑声飘在漆黑中,愈发幽魂叫嚣似得,“当我还给你们藏私的机会呢!有私心,那还不快点儿动起来!”
一时厅中笑声、骂声齐飞。
有人私心想抓到某人,就有人藏私,不想被某人沾惹上。
婉清浑是个黑夜里的瞎子,只听周遭衣料窸窣,也不知谁的裙摆拂过了她、谁又莽撞碰到了她,下意识地想寻个依托,伸手一抓,略奇异地,竟当真抓到只旁人的手——
那是只温暖、干净的手,手指像她裙上绣的竹子,清瘦的、修长的,带有些微薄薄的茧。
她的手却是柔的、软的,像只迷失方向的鸟儿,扑腾撞进了他的手掌心。
他只稍拢五指,就将她扣住了。
婉清微微怔怔了一霎,却也只短短一霎,近处突然响起舒君的笑骂:“这不是你该想的人,快滚!”她猛然惊醒,仿佛被火燎到指尖,倏地一抽,从那只手中挣脱出来。
背后却也不知又是谁,一把胡乱抓住了婉清。
头顶的水晶灯骤然亮起,好似当空升起轮炙炙白昼,教妖魔鬼怪都显出原形来。
一时间嬉笑怒骂,便只见近处的舒君挽着沈嘉遇小臂,眼疾手快一个转身,既躲开只伸向她的手,又挡掉只欲抓沈嘉遇的手,她在人群里如鱼得水,真是忙得不亦乐乎。
婉清呢?
手腕却是正被季昫安抓着,灯一亮,真相大白,季昫安禁不得流露出“抓错人”的失望戏谑,瞧向舒君,笑道:“我倒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改属泥鳅去了?”
舒君才不管他,拉过沈嘉遇边走边笑,“能得婉清一支舞,已经是便宜你了!”
厅中的探戈舞曲重新俏皮地流动起来,众人两两成双,管他男女、女女、男男,尽都疯玩起来,季昫安是中西结合的半个绅士,绅士不会像小孩子,没得到中意玩具就恼。
他于是邀请婉清跳舞,欠身弯腰、礼节珍重。
婉清虽则没有留过学,上海的名利场却从不缺外国人的面孔,她有什么不会的呢?
一支舞而已。
谁知她与季昫安,大抵实在从内到外的不适合,她心不在焉,季昫安心有所属,婉清踩他数下,他肘、膝碰到婉清数下,两个人的一支舞,实则跳出了四个人的凌乱步伐。
跌跌撞撞,惹得舒君大笑起来,周遭一阵热闹,倒成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好容易一支舞毕,两人都得了解脱,季昫安迫不及待,转投秦小姐香怀。
那是个舒君都瞧不上的人,可在人家眼中,她连个交际花都还不如!
这场舞会至此没意思到了极致,但若是就此撇手打道回府,那又挂脸得太难看,婉清心里沸腾地翻滚起不痛快,持着笑避开旁人,寻到片小阳台上,开了窗通风透气。
围栏上摆着圈花盆,蔷薇、芙蓉、玫瑰、绣球……还有些不知名的花儿,层层叠叠开得吵闹,婉清此刻见不得红色,只觉心烦,伸手便去揪那红花瓣子,一瓣一瓣、辣手摧花——
“人惹了你生气,花却是无辜的。”
婉清吓一跳,还以为这花儿活了过来发出抗议,扭过头去,才瞧见沈嘉遇。
可她眼下痛恨着那间大堂里的所有人,管他是谁呢,只道:“你是来笑话我,还是要发表安慰?”总归他都看见了,她扭过去,“倘若是这两样,那就免了吧,我想清静清静。”
沈嘉遇轻轻笑了,问道:“我在你心里眼中,只这两幅可憎面孔?”
他走过来,竟屈膝下去,拾她脚边那些花瓣,婉清霎时不自在极了,踩着脚后退两步。
“我其实并不认识你,你是舒君的朋友,和你相熟的也是她,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沈嘉遇将拾起的花瓣洒回花盆里,侧目看向她,温温淡淡,映着背后的霓虹闪烁,仿佛才发现她原来性情这样糟糕,婉清也纳罕,自己为何偏对他如此尖酸刻薄?
他明明是那间大堂里,唯一一个不讨厌的人。
她在这里再待不下去,连忙要走,刚转过身,却听背后传来嗓音:“沈嘉遇。”
他总是笑着的,朝她伸出只手,道:“在下沈嘉遇,不知有无荣幸认识你,叶婉清小姐?”
那样文绉绉带着戏谑的调子,婉清听得不由有些恼了,虎着脸去瞧他,打眼却见他手心里莹润的碧绿迎光一闪,她轻轻地“啊”一声,忙去摸自己的耳朵,一摸果然摸了空。
她的耳坠子,正躺在他的手掌心,沈嘉遇从纷乱人群里,递到她眼前。
他等着她来拿。
婉清走不脱了。
踟蹰了下,她还是伸出手去,又化作只小小鸟儿,在他手掌心轻轻一啄,叼走了饵。
沈嘉遇微微勾唇,收回手,温声道:“昫安今晚对你不够周到,我替他向你道歉。”
“他没抓到私心的人,同我跳舞,兴许他更委屈呢,”婉清留了下来,却并不看他,两手指尖摩挲着耳坠翡翠,只看着玻璃窗外近近远远的灯光,“何况他跟你有什么关系……”
沈嘉遇道:“我是他兄长。”
婉清忽而噗嗤笑了,兴许为他这话的认真,沈嘉遇只是看着她,片刻不言语,却教她脸颊下好似生起两团攒动小火,热烘烘的,她目光躲闪流转要避,听见他说:
“你常该多笑笑的。”
婉清不知怎的偏爱同他唱反调,板起脸佯作质问,“说罢,到底是谁派你来哄我开心?”
“难道不能是我自己想来?”
婉清道:“我以为你同我不会有共同语言,”大堂里又传来舒君开怀的笑声,今儿这一场,原是季昫安为讨她欢心攒的局,也该她高兴,只是婉清莫名觉得刺耳,冷冷道:“毕竟我又没有与你们留过学,也没有见过巴黎的浪漫和美丽,你搭理我做什么呢?”
“哦,原来是为这个。”
沈嘉遇望着她微笑,沉吟片刻再开口,却是说了串她听不懂的话。
短短的,并不长,婉清能听懂英文,便知他说的该是法文,蹙眉道:“你故意欺负我吗?”
沈嘉遇看着她,那双清隽的眉眼,愈发笑弯了,道:“不如你进去,将我刚才的话,说给任何一个人,让她翻译给你听,你就知道我来找你,心里在想些什么了。”
婉清望着他的眼睛,竟然看见了个小小的自己,登时恼羞成怒了。
“我才不想知道!”
她卷卷密密的眼睫一垂,遮住了眼睛,沈嘉遇将背倚靠着栏杆,他知道她恼,却一定也知道她不会抛下他,一走了之,他一定知道。阳台上只两盏琉璃壁灯左右幽幽照着,昏暗的光,不明不白,无端显得黏稠起来,厅堂中的舞曲那么知情识趣,恰好换到缠绵慵懒的爵士。
他动了身,朝她伸出只手来,柔声道:“走吧,如果我能有幸,邀请你跳一支舞的话。”
婉清那一刻真想答应他,她早就想答应他一支舞。
可厅堂里突然传来舒君的声音,四处寻“婉清”,婉清将递未递的那只手,临了改变了方向,她拾起指尖那只耳坠,歪着脑袋往耳朵上戴,眼眉斜飞瞧向他,玩笑道:
“那你恐怕要先过舒君那一关。”
说完一眨眼睛,扭身转出了小阳台,才走两步迎面碰上舒君,问她做什么呢?
婉清笑道:“打盹儿做了个梦,梦见我跟人跳舞呢。”
舒君只当她满嘴开火车,不当回事,拉她钻进人群里,沈嘉遇何时出来的,婉清竟没有注意,只她下一回望见他时,他懒靠在沙发里与人谈笑,整晚都再没有同谁跳过舞。
这晚的外滩夜景金翠辉煌,一朵朵璀璨的烟花妆点如昼,不等烟花尽冷,婉清担忧家中疑心她在外厮混,先行辞别了舒君,季昫安总有几分风度,仍派那部车送她归家。
沈嘉遇送她到楼下,却并未送佛送到西,婉清未免几分失望。
下了车,仍旧做贼似得偷偷溜进家门,进了屋却没等取下斗篷,忍冬便迎上来朝她眉飞色舞,笑道:“今儿是什么好日子,平白无故,怎的有人给你送礼来了?”
婉清心头微微一动,着眼朝里间小几上看,便见只缎带方盒子。
银蓝色的,她的情人节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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