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何时送来的?”
忍冬挤眉笑道:“呦,打头不问是谁,偏问什么时候,敢情你知道送礼人是谁咯?”
婉清教她一语中的说中心事,没好气,一把将斗篷塞进她怀里,“快说!不然罚你今晚守夜,不许睡觉!”
“嗬呦呦!我真是害怕死了!”忍冬抱了斗篷只管笑,道:“门房上两小时前知会,说你落下了东西在家,让找了送出去,谁知云儿跑一趟,东西没送出去,反捧回来这件物什……”
忍冬觑着她,“送个礼罢了,费这周折做什么呢,无非不想过老爷的眼,是也不是?”
到底是宛平时的旧人,从小浸在深宅大院里长大,专精些幽微隐秘的弯弯绕绕!
她父亲平日虽不限制她外出交际,可对她具体交往的人,却有严格的把关,每每单独参加宴会,回来必定要寻随从的人去问话,或趁空闲问她,总归事无巨细,都要了若指掌。古时候皇家招驸马,到叶家则是要拿她换儿子,换个什么样的儿子,当然得她父亲说了算。
遑论送上门的礼品,私相授受,那必是决不允许的。
婉清脸色霎时变了,拉过忍冬的手,嗔笑道:“好姐姐,你心疼心疼我吧,可别到处说。”
忍冬抬起根手指戳她脑门儿,“又犯糊涂了不是,往这府里送的东西,哪样不在老爷眼皮子底下,这样的小把戏连我都瞧得出,老爷会瞧不出?你还是想想明儿怎么蒙混过关吧!”
这也就是要跟她串供了,婉清抿唇欢欣一笑,“就知道你总是跟我一条心的!”
两人便就此商议,拿条从前舒君送给她的洋装充数,婉清只在两年前舒君出国前的宴会上穿过一次,任她父亲再怎么明察秋毫,也不见得能记住她每件衣裳都什么样。
只是对她父亲既撒了谎,忍冬便拿着她的把柄了,婉清不能不给她些实话。
“你瞧我今儿参加谁的舞会呢?”
忍冬一点就透,“原道是季家的公子,我说呢,怪不得前段时间,隔三差五就往裴家跑!”
婉清笑而不语,颇具几分娇羞。
忍冬便又提醒她道:“听闻那是个留洋回来的青年才俊,女人嫁人是一辈子的大事,你对自己的将来有打算是好事,只是西洋人风气开放,对男人来说,可就更是信马由缰,你同他私下相处,切记要守得住,莫教人白白占了便宜,反糟践了自己的身份,知道吗?”
“我晓得的。”
后患无忧,婉清余光瞧着小几上的银蓝盒子,心思早已飞到了天外天,哪里还有功夫听人喋喋不休,边答应着边就央说累得很了,遣她去备热水要洗澡,将人打发出了门。
四下无人,这才满心期许地扯开那蓝盒子上的银丝绒系带,好似珍宝。
会是什么呢?
他两小时前才决定送给她的礼物,必定不会是华服、珠宝之流的俗物,只解开带子、拿开盒盖这几分钟时间,婉清竟觉得度秒如年,终于揭开它的面纱,一瞧——
原来是本画册!
倘若那只是一张张收集来旁人的画,纵使出自名家手笔,于她而言也不过尔尔,可这册意义不同,那里面都是沈嘉遇的亲笔画作,巴黎的街景、卢浮宫的雕塑、教堂礼拜盛况、乡村写生、人像涂鸦,乃至……还有那日码头的她,婉清从不知道,他的画笔竟这样传神。
婉清从没受过这样的礼物,满目只瞧得见别出心裁,便情不自禁地轻轻笑了。
她捧着画册爱不释手,倒在软榻上一张张翻看,翻着翻着,忽而眼光一怔,随即啪嗒一声合起画册,扭头朝四周瞧瞧,见没有别人,才又暗暗地翻开细看,脸颊不由绯红。
原来那竟是半张女人的**。
那女人丝缕不挂,就那样赤条条地靠在窗边,他的铅笔也那样分毫不差,描摹出女人的丰乳、纤腰、蜜腿……却唯独没有五官,婉清陡然不能再看,砰地声扔开画册。
她将自己扑进软枕里埋起头,鸵鸟似得,心里却总控制不住要想,那女人是谁呢?
舒君?
不不不,绝不可能是舒君,舒君绝不肯给人做**模特,无论是给谁。
何况仰赖沈嘉遇那传神入微的画笔,甚至将女人腰间的刺青都不曾遗漏,身材更显见是个西洋人,婉清心头突然间好似爬上无数只蚂蚁啃咬,她失望地想:自己也许看错了他。
他与季昫安其实并没两样。
可转念又想,西方画作基础中,素描人体实在再寻常不过,她难道没见过世面?
西洋人的艺术里不也有**的大卫,马背上的Godiva夫人,至于这一张为何会出现在他送给她的礼物中,也许是他疏忽了,也许是包装的下人不仔细,混弄了进去。
她不该这样在门缝隙猜度人。
心事在几个滚烫的呼吸间,像是张废弃的玻璃糖纸,翻来覆去被捏出了无数褶皱,千般思忖、万般考量,婉清到底说服了自己,又重新将画册拾回来,眼下却再没心情翻开了。
听闻外头忍冬唤她热水备好了,忙爬起身,仔细找到自己寻私房的小箱子,锁了进去,唯一的钥匙她随身挂着,连忍冬都不能打开插手,这才放心,安心离了它去。
原以为封存起来,看过也便看过罢。
不成想这晚上一帘春闺幽梦,婉清气喘吁吁地醒过来,悄然望着花帐顶心如擂鼓。
她那荒唐梦中,画中没有脸的女人竟变成了她自己,光着身子,在给沈嘉遇画。
婉清心中不由暗骂自己是疯了、癫了、中邪了,只需稍稍回想那不堪的梦,五脏六腑就火烧似得发烫,又打了结,纠缠成数不清的毒蛇,她心乱如麻得难受,抓着被衾蜷缩成一团。
这晚上再没有睡得着。
第二天她父亲果然趁早饭时,问起那只缎带盒子,婉清食之无味,只按照与忍冬商量好的答话,她父亲自然不信,又传忍冬捧来盒子过目,眼见为实,方才罢了。
然而总有多嘴的闲人,二姨太瞧着那件洋装,幽幽出句:“怎么看着有点眼熟呢?”
婉清心思正不安定,没有好脸色给人,刀子似得递去一眼。
二姨太悻悻地瘪嘴,“孩子大了翅膀就硬,我如今真叫喘口气都碍着人,是多余的!”
婉清最是懒得同她多嘴,数清楚碗里究竟几颗米,便撂下筷子,她父亲素来知道她闻不得大烟的味道,也不多留她,只格外交代句,往后少跟舒君再高调地抛头露面。
这想必还是疑心了,婉清说不出什么,又见二姨太得意脸色,胸口霎时堵得发闷。
她父亲身边如今跟着的这三个姨娘,最令婉清厌恶的莫过于二姨太。
虽然她幼时还曾仰赖二姨太的照看抚育,可那改变不了,二姨太曾是她母亲陪嫁婢女的事实,二姨太是在她母亲怀着她哥哥时,趁虚而入成为了二姨太。
婉清幼时不懂什么婚姻、夫妻,日渐大后,才听舒君说,二姨太爬到她父亲床上那叫:
——卑劣的第三者!
于是日渐厌烦了那人,瞧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鄙夷她大字不识几个,言语粗鄙,甚至当那个短命异母哥哥没了时,二姨太哭得昏死过去,婉清心中竟暗暗想:
活该!
如今更愈发这样想。
回到房间狠发过一通脾气,寂静下来,那副画册,就成了她一颗心唯一的排遣。
西洋人的说法,也许叫:伊甸园。
迷在其中两个多月,倒也不觉多难熬了,期间舒君数次电话约她不出,终于觉出她的苦楚,这天索性提了礼物亲自拜访,先见了她父亲,礼数无可挑剔,解救她暂时脱离牢狱。
舒君实在忍不住笑她,摇头道:“瞧你这可怜见儿的,往后离了我,你可怎么办呀!”
婉清发自内心地感激她,呼吸着来之不易的自由空气,问她:“今儿又打算去哪儿?”
舒君满腔自豪,笑道:“带你去看我们的事业!”
什么事业?
原来她与季昫安、沈嘉遇等七八个留洋的学生,合资盘下了间濒临倒闭的办公室,粉刷一新、置办文具、改办报社,又联合复旦大学、交通大学的学生们,积极提交文章,主张针砭时弊、启发民智,一群青年人满腔报国热血,兴致高昂,报刊便取做:兴华报。
这算得上海近年的新潮风尚了,婉清原先也听过不少报,她父亲偶读过那些文章却批:
一帮子黄口小儿过家家!
可这里不止季昫安那样的浪荡子,还有沈嘉遇与舒君呢,婉清总是不得不高看他们一眼。
舒君同她兴致勃勃的介绍,这里会议室、楼下印刷间、东边审阅部……婉清耳朵在听着,脸上摆出笑与人认识,眼睛却只一缕烟似得,悄无声息地在人群、墙壁间寻索。
今日似乎不巧。
婉清心下难免失望。
舒君忽笑道:“这儿什么时候多出副画儿,我昨儿瞧还没有,又是谁慷慨奉献的?”
“胡乱涂抹几笔而已,算哪门子慷慨奉献?”楼梯口上传来声轻笑,婉清一时扭过头去,双眼忽而便有了格外的神采,就像雾中熄灭的琉璃灯陡然通上电,朦胧胧地,亮了。
沈嘉遇走进来,怀中抱着沓印刷好的报刊,松阔而随意的白衬衫上,凌乱沾着些墨迹。
那却不教他显得邋遢,反而多了雅致的不羁。
舒君笑道:“怪道我竟忘了,这儿除了你,还有谁有这样的手笔?”说着早一步上前去搭手,接过那些报刊,又道:“你既然有空,我正好缺一副画,能不能请得动你?”
沈嘉遇道:“你要自用当然无有不从,要是借花献佛,我恐怕没有那么大本事。”
“想要什么风格?”
舒君挑眉冲他眨眨眼道:“嗯……就画你最拿手的,我可是要挂在床头日日瞻仰呢。”
“哎呦!”旁边个男学生抿着笑咳嗽,撞沈嘉遇的肩,“这话也是我们这些外人能听得,要不你俩私下里约个小黑屋、小红房,再慢慢儿探讨画工如何?”众人笑成一团。
沈嘉遇的无奈不以为意,淡笑道:“那我可真是太过冤枉了。”
他们一径围拢到长桌旁,分类报刊、嬉笑打闹,婉清局外人似得站在旁边瞧着,她感觉自己仿佛并不存在,心里像是壶沸腾的开水掉进颗泡腾片,咕嘟嘟冒起滚烫酸泡儿。
一发不可收拾。
原来她以为独一无二的,实际上,人家早已经见怪不怪了。
常言道物以稀为贵,一旦不稀罕,也就不珍贵了,婉清霎时满心里怨想着,回去就要将那“贬值”的画册烧了、撕了、毁了,再不济,也一定要给某人退回去!
婉清不屑地撇开目光,不想再看见某张脸,一转眼,又见季昫安大刀阔斧地踏上楼梯来,他手里抓着一卷文稿,风风火火冲进屋来,昂然说又想到个绝佳的时事议题,招呼众人开会。
他们一时往会议室挪动,婉清便打算同舒君找借口回家去,却听见人唤道:“叶小姐。”
“麻烦你将这捆报纸,同我送到楼下好吗?”
婉清撇开的目光,不得不又调转回来,却不等她应声,舒君早已转过身接了话头:
“我来帮你!”
季昫安见状伸臂环她肩膀一揽,笑道:“行了吧,一捆纸而已,累不到你好朋友。”说着一揽将她揽进会议室,舒君边走边冲婉清笑道:“下午完事儿,让他请咱们去吃法餐。”
会议室那张漆成蓝色的门关上,婉清脚下不肯挪动,生硬道:“不好意思,我现在没空。”
这说给谁听呢?
长桌边正低头整理文稿的沈嘉遇,霎时就笑了,“这么长时间不见,话不见变多,浑身的刺,倒是越发地不少了。”他低着头,只顾做事,眼皮也不肯多抬一下。
婉清冷冷道:“我不知道,原来我是只讨人厌的刺猬。”
沈嘉遇戏谑似得笑:“不能够,刺猬哪里配你,你该是玫瑰,扎手也还是美的。”
婉清可半点听不出这是夸奖,郁着脸,瞧他手下将文稿分出一高一低的两沓,单独从凌乱的稿纸中摆出来,然后自己抱起高的那沓,二话没有,自顾出门下了楼去。
他仍旧一眼都不看她。
脚步落在木质楼梯上,吱吱吖吖,像架嘶哑的木头钢琴。
半会儿,那首曲子更轻地又响起一遍,婉清站在印刷间门口,沈嘉遇终于肯抬起他那吝啬的眼皮,他的手散漫撑在木桌上,立在那里噙着笑看她,眼睛和唇边都噙着笑。
婉清霎时好像真仿佛朵玫瑰花成精,在他的观赏下,控制不住、情不自禁地要显出原形。
她脚步快快地走过去,扑通放下文稿,“我是哪里得罪你了,教你这样地戏弄我?”
说罢转身就要走,身后却伸出只手,不松不紧地拉住了她的腕子。
婉清禁不得心尖一颤。
她回身下意识抽了下手,沈嘉遇便又放开了,由她两只手像是两只无处躲藏的白兔子,一个压一个,笨拙不安地在他视线里埋起头,他轻笑道:“原来你是这样想……”
“那你知道我怎么想?”沈嘉遇问,婉清仍垂着头,听见他说:“那天之后,有人就此销声匿迹,如何都不肯再露面,我想大概是那份礼物你不喜欢,或者,是我唐突了你?”
“无论是哪种可能,我此时此刻都该向你道歉——”
“不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婉清已经忍不住辩解。
原来他这些时候竟都想着这些,想着她是如何看待他……婉清分明皱着眉尖却倏地笑了,唇边抿起丝雨过天晴的愉悦,又半掺杂着愁,她难道对他说,她是她父亲牢里的犯人?
婉清娓声道:“总归你想的都不对,我也不要你的道歉,我们不要再提这事了,怎样?”
沈嘉遇笑着不言语。
她希望他已经足够听明白,手指尖拨着文稿一角,想起问他:“你不用去开会吗?”
沈嘉遇道:“今日你来得巧,赶上我值班,看来上天注定,你是要来做我的人的。”
他教她搭手印刷文稿,机器一板一眼地运作中,婉清脸颊默默地红透了,她难得蛮横地道:“这我哪里敢当,我若不来,恐怕更多得是人愿意在这里,替你分担。”
沈嘉遇侧目瞧她,好生无奈叹气,“原来我说的冤枉,竟是一个字也没传到人耳朵里。”
婉清皱皱鼻子,“哪门子的冤枉,月亮若是会定罪,你早该被判了刑,没期限地关起来!”
“你说什么?”
婉清霎时噗嗤一笑,再不肯承认自己方才说过话,一味跟人耍起赖来。
这时节刚开春儿,明蓝的大晴天,日光悄悄踱进窗台里,映出片亮澄澄的金,窗外成片的梧桐树枝叶间,几只雀鸟叽叽喳喳地热闹,外头倏地跑进来个学生,满头大汗地喊:
“黑乌鸦又来了,快避一避!”
那只一伸头,便飞快又往楼上跑,婉清当下还正满目里找,哪里有乌鸦?
手腕便教人一把抓住,一拉,将她拉进印刷间最里头,弯弯绕绕,就已经不晓得在哪个犄角旮旯里了,婉清脑后一支红玛瑙簪银坠子,不慎磕到墙壁上,一时叮铃铃一串轻响。
沈嘉遇当下抬起手掌,垫在她脑袋后,逼仄的昏暗中,婉清好奇地瞧向他。
“这是在躲什么——”
没等她将话说完,他的另只手已捂在了她的口鼻前,剩下婉清一双黑亮的眼睛,怔怔眨了眨,瞧见他朝头顶使了个眼色,婉清细细去听,果然听见楼上同样的人仰马翻。
不多时,外头一脚踩着一脚地进来群人,也许七八个,土匪过境似得便开始拿人。
楼上那么些人,躲不及的,大抵都在楼梯口站了桩,纵使他们中譬如季昫安、舒君等几个,都是非富即贵,可他们的文章,也许并不跟他们的父亲一条心,当下也得息事宁人。
怎么宁?
有钱自然能使鬼推磨。
婉清正凝神听着他们讲话,忽然之间,察觉昏暗中有道目光,却直直地钉在自己的脸上。
她目光幽幽地一转,就那么直勾勾地,撞上沈嘉遇的眼睛。
近在咫尺,纵使光线昏暗不明,婉清也能看清他浅褐色瞳孔的纹理,婉清也才发现,他的瞳色原来这样淡,像融化的暗金,也像秋天傍晚的麦田,风一吹,又有浮光跃动。
她的浅浅的呼吸,在他手掌心碰了壁,袅袅地又绕回来,温温热热的,烘得人脸颊滚烫。
沈嘉遇看着她,却像是在找,她眼里有没有他,于是他便笑了。
“再不肯呼吸,当心晕过去。”
他嗓音低低地酿着笑,只她一个人听得见,婉清当真是恼火了,抬手就近掐了他一把!
沈嘉遇原来很怕痒,当下从容不再,便闪过腰躲避,拿开了婉清脸上的手掌,他瞧着她突然噗嗤一笑,说“别动”,婉清眨眨眼睛,竟当真不动了,由着他弯腰凑近过来。
电光火石间,她的心思都要歪了,然而他只是微俯身,从她手包边解下方丝巾。
轻轻擦干净她鼻尖沾上的墨。
那么副心无旁骛的模样,婉清一时反倒臊得慌,骤然听见外头舒君的喊声,才发现原来巡捕房的人,不知何时已经走了,忙轻推了沈嘉遇一把,侧身忙不迭挤了出去。
隔了片刻再看见沈嘉遇,婉清心下不由倏地声轻呼,直恨不能偷偷将脸捂起来!
他竟将她的那方红丝巾,团成只玫瑰,簪在了衬衫的心口上。
婉清悄然抿唇忍笑,坚决不肯再看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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