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死人了!死人了——!!”
日拂城半隐在昏暗的天色里,整座弛颓的古城不知是死了还是睡了,一道声音在其间突兀炸响,惊飞林间栖鸟。
“死人了!死人了!来人啊!”
在这道声音的呼唤下,城里才有了攒动的人影汇成一条濒临干涸的溪流朝着这人所指的方向淌去。
边城的荒林阴冷潮湿,秋风席卷着血腥味铺天盖地要遍布树林的每一寸角落。食腐者蛰伏在黑暗里等待一场饕餮盛宴,巨树的枯枝上栖息着不祥的群鸦冷眼旁观。
荒林深处围着一群人伸长了脖子朝前方张望,却不敢围得太近。
“是它干的!”
“又是它……”
“它……”
有人只看了前方一眼便面色苍白地退到人群后面,悄然离去。
前方的场面着实惨烈。
一具男性尸体双手双脚各一根麻绳被拴在不同树干上,呈现一个“大”字,后仰着头,蓬头垢面,脸色灰败,表情惊恐扭曲,圆睁着一双死不瞑目的灰白眼睛,就这样倒着头、注视着围观他的人……
那股浓郁血腥味来自于他的双腿——从腿根自下直到麻绳捆住的脚踝处血肉模糊,几乎只剩下骨头和肌腱,残余着几丝皮肉垂下,周围树干、地面枯叶上全是股动脉喷溅出来的血,还有血顺着他翻开的皮肉滴落下来,浸进泥里,浸润下方腐朽的秋草。
他就在这里,被一刀刀、一片片割下腿肉,痛得痉挛抽搐,他在挣扎——手脚相连的麻绳在树干上留下了深刻的勒痕,树皮脱落。
他痛苦恐惧煎熬……直到流血过多而死去。
“这个死法……你们还记得吧,和之前那个赘婿一样啊!”人群里有人低声道。
“是它干的!”
“这只能是它干的……挣扎得这么厉害,周围也没听见他叫喊。”
“是的,肯定是,惨啊!”
“我不行了,这血腥味直冲天灵盖!”扛着锄头的男子面色铁青。
“哕!”一个姑娘只看了一眼,捂着口鼻止不住干呕,匆匆转身离去,没走几步,撞上个人。
“对不住对不住,我实在……哕!”这姑娘摆手道歉,一抬眸便愣住了,连反胃的感觉都被压下去了。
她敢说他从未见到生得这般清隽俊美的人。特别是在目睹了方才那恐怖血腥场面后再看到这等仙姿玉貌,顿觉如登阆苑。
“无事。”回应他的声音也是清朗温和的。
姑娘忘了自己本来要干嘛了,眼睛还直勾勾盯着这青年。
本在眺望前方凶案现场的青年似乎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一双俊目看了过来。
——“忽于水底见青山”姑娘蓦地想起此句来。
这眉眼像水墨皴擦点染,疏朗清透;像雨后远山,带着一种朦胧的温和静谧。
把血腥气都冲刷得干干净净。
连荒林都不是荒林了。
“请问姑娘还有何事吗?”青年耐心问询。
“啊……啊,没。”姑娘顿时羞红了脸,小碎步地逃走了,走着走着还回头看一眼。
那人身量高挺,身形修长,墨发及腰,一身素色衣袍,背负一把长剑,窄腰间挂着一个古旧的八卦罗盘。
原以为是哪户世家的公子,可细看他的行头——是“御鬼师”?哎呀,那真是可惜了,爹娘说御鬼师嫁不得……
顾今安提了提肩上的剑带,朝人群走近了些,直到看清现场的全貌。
“死的人叫牛七。是个并不如何的人。”
他身旁一个面容淳朴的汉子见他行装便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御鬼师不正是收拾鬼的吗,便主动把自己知道的告知于他。
顾今安看向这汉子,微微颔首,“愿闻其详。”
汉子胆子也是颇大,尸体就在前面,也敢指摘:“他时常打骂妻儿,闹得人尽皆知。他妻一月前过世,头七未过他便去烟花柳巷厮混,七岁稚子独自在家无人看顾,爬到树上逗猫失足跌落折断了脖子——当场毙命!乡亲们都在骂他。他昨个刚从外地回来,今儿个就死了。‘它’倒是挺会挑人。”
顾今安这一路上听到了很多“它”,却仍不知道“它”所指代的具体是什么,便问道:“‘它’是?”
汉子闻之,颇有些忌讳地撇着嘴摇头,表示自己不想说。
顾今安做这一行久了,自是懂的,他没再追问,穿过人群朝现场走去,行至尸体旁。
他得在衙役来之前看看现场。
牛七的死亡时间该是昨夜丑时。
周围的住户夜里并未被牛七的惨叫惊动,否则也不会现下才有人发现尸体,但树干上又有挣扎的痕迹,如此便不可能是提前让牛七昏迷或死亡再开始残忍地一刀刀凌迟,而是活生生将他折磨致死。
顾今安简单在尸体周围探查了一番,并未发现任何凶手留下的痕迹。
活生生凌迟至死,却无半点声音——人为的可能性非常小。
看来众人口中的“它”是个很凶的东西。
“官府办案!闲杂人等退后!”一群衙门的人来了,扯着破锣嗓子大喊着,捏着刀剑把围观的人群同命现场隔开。
衙役开始处理现场和尸体,几个职位稍高些的捕快不需要亲自动手,在周围袖手旁观,现场的御鬼师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一个捕快动作夸张地上下打量着顾今安,扯起嘴角,面露嘲讽,“啧,御鬼师啊。”
他用手中剑鞘挑衅地波动了一下顾今安腰间挂着的罗盘,“第一次见这般高调的御鬼师!”
“当今还有御鬼师啊!我还以为死绝了呢。”旁边的捕快阴阳怪气地附和,把面罩戴上敷衍地查看尸体。
“顶着这张脸当御鬼师吗?”这句话半带嘲讽半带挑逗。
他的同僚开始阴测测地笑起来,意味不明。
要说和御鬼师最不对盘的除了鬼还有谁——那必然是衙门的。
要知道十几年前“御鬼师”还是个大官职时,可是时时刻刻压在衙门头上的。
现下御鬼师跌落神坛,最欢欣鼓舞、幸灾乐祸的是谁——那也必然是衙门的。
他们现下终于不受御鬼师制衡了。
从前发生凶案都是先报官府处置,确认非人所为再移交御鬼司,由御鬼司除鬼卫道。
但,若御鬼司查处非鬼所为,事在人为,那官府的就摊上大事了!办事不力、玩忽职守的帽子就扣上了,严惩不贷,责令必须彻查到底,直到水落石出,找到真凶。
所以官府那时候都是极其谨慎尽职的。
而现在,没了御鬼司的制衡,官府越来越散漫,破不了的案随随便便就说是鬼做的,草草结案,反正他们又不抓鬼。
眼前这些衙役漫不经心的态度也算是不足为奇了。
顾今安并未理会他们,退开两步,目光仍在观察着凶案现场。
他注意到牛七的脖子上挂着一个木牌,卡在衣襟缝隙里,其上似乎刻着什么纹路。
顾今安上前用手指把那木牌夹出来一看,上面刻的是御鬼师的祖师爷“久远神”,手持燃着地狱烈火的巨斧“阎罗殿”,脚踩群鬼,头顶“无极天”,宝相威仪,震慑八方邪祟。
这木牌该是出自有御器能力的御鬼师之手,普通人佩戴在身上有一定抵御鬼攻击的功效。木牌威力的强弱取决于御鬼师御器能力的强弱。
顾今安目测这块木牌能让怨鬼忌惮三分,让猛鬼恶鬼绕着走,游魂直接归往轮回,功力可谓不浅。(厉鬼>怨鬼>恶鬼>猛鬼>游魂)
可现在这木牌下方边沿直接炸开了花,全是木头须,功效全无。
那么,可能性只有一个,牛七遇见的是一只厉鬼。
顾今安盯着这个木牌思忖着,这位御鬼师是预测到了牛七会遇鬼,所以赠予了此物?还是说只是随手赠予牛七护身,遇鬼只是巧合呢?
“诶,别碰,破坏证物,耽误衙门办事,你可担待不起。”三白眼的捕快呵斥顾今安,突然想到了什么,又变了语气,捏着嗓子说得阴阳怪气:“御鬼师大人明察,这一起案件若非鬼怪所为,还望高抬贵手,饶了哥几个。”
他说完,所有捕快大笑起来。
“没这权力了!”
“哈哈哈哈哈!不复当年!”
“赶紧走吧,都过去十几年了还放不下官瘾呢?有何可查的?没用!朝廷又不给你俸禄!”
顾今安并未理会他们,再次扫了现场一眼,没有可深究之物了,便转身离去。
捕快们还在他身后嘀嘀咕咕,笑他窝囊,忍气吞声,不敢造次。
*
顾今安远离人群,离开凶案发生的林间,目光望向旁边那座老旧的日拂城,他决定留下来处理此事。
时近人定,乌云叆叇,远雨在酝酿,空气阴冷潮湿。
日拂城池连绵数里,斗拱飞檐,雕花的窗棂连片,座座楼阁错落,几处飞阁相连,色泽却是暗淡陈旧,各家屋瓦蒙上灰尘,飞檐断裂,屋脊上的神兽石像破损不堪,满是污泥的墙爬满枯萎发黑的藤蔓和苔藓。
整座城笼罩在阴暗里,沉寂在秋季的萧索中,显得有几分可怖。
与凡人所见不同,在顾今安眼里,这城池的上空还纠缠着无数青色、紫色、彤色(注1)、红色、黑色的云雾,滚滚又沉沉,狼突鸱张,比乌云还要凶狠残暴。
这片纠缠的五彩云雾,唯御鬼师可见,御鬼师称其为“无极天”,也是那个炸开的木牌上刻画的天空。
“好重的「念」。”顾今安抬脚朝城心深处走去。
他愈是深入城中愈是觉得此城破旧不堪,脚下石板路碎裂,石块被踢得四处皆是,坑坑洼洼蓄满污泥浊水。
小巷里扔满各家废弃的杂物,累月无人拾掇,散发着熏人的臭气。
未至人定,城里便已是悄无声息,兴许是发生命案的消息不胫而走,让城中人不敢出门,大街小巷寂静得瘆人,无几行人,楼阁上的灯也是稀稀拉拉。
风带着凉意,光线昏暗,连月光都照不进座座楼间。
顾今安谨慎地朝城心逼近。
巷落尽头静静站着一道黑影,藏匿在夜色间。
顾今安瞥了一眼,是游魂。
游魂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黑色人型,身上的「念」是所有鬼中最轻一等的。
这城沉寂得太异常了。
连城中河水都像凝固的墨块,漆黑蜿蜒,河旁立着一排柳树,一动不动,在垂下的发丝后阴测测地窥视着来人。
顾今安的目光扫过拱桥,两个面目狰狞的恶鬼正在贪婪地啃食另一个恶鬼,獠牙撕扯开腹腔,内脏拖了一地,这恶鬼还在痛苦挣扎着,惨烈至极,两个恶鬼喉头发出“咯咯”笑声,啃得满嘴满手都是散发恶臭的黑血。
恶鬼的形态畸形佝偻几乎不见人形,灰败皮肤凹凸不平。生满脓疮疙瘩,满口黄黑的尖牙时常挂着涎水,一双灰白死气的眼睛突出眼眶闪着贪婪的光,他们身上的「念」不过比游魂稍重些。
他们见顾今安走过,龇牙咧嘴笑得更加诡异,一双眼睛闪着恶毒的幽光,瞬息间又散进了黑雾里,留下那个被啃噬得支离破碎的恶鬼虚弱到无法在御鬼师眼里隐去身形,满脸惶恐却动不得分毫。
游魂和恶鬼几乎于人无害,只是偶尔会吓到阴气重的人,游魂无所求,恶鬼好自相残杀。
御鬼师向来是不屑于处理这两类鬼的。
顾今安看向那个躺在地上被开膛破肚的恶鬼,抬起手来,他手间稀薄的黑色雾气「念」随他素净的手指一旋,自他指尖化作一点淡淡蓝光飞向那痛苦的恶鬼。
蓝光在那具惨不忍睹的躯体上扩散,瞬间蔓遍它全身,恶鬼在温柔蓝光间散作金光,飞旋汇入上空纠缠的五色云雾里,如滴水落入茫茫沧海。
只要顾今安一离开,方才的两只恶鬼会再次回来继续啃食这只恶鬼,被同类食掉的恶鬼会魂飞魄散,顾今安这是助它解脱了。
散落的「念」汇集在高空,形成了“无极天”。
方才那恶鬼身上汇聚的「念」融入了“无极天”,而离开了「念」的魂魄不再是恶鬼,坦然前往轮回。
行至城心才稍稍有了些人气,灯光点点。
顾今安赶了一天的路,有些饿,酒楼都打烊了,他得先找一家落脚的客栈,填饱肚子。
注1:近橙色
宝宝们久等了!新文来了,啾咪啾~
有存稿,日更,每晚9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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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山野怪尸城中怪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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