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这最后一间屋子刚许出去。”客栈掌柜头也不抬地拨着算盘，话却是对顾今安说的。
兴许是今日收益不菲，掌柜难得好脾气地补充道：“中秋将至，大家都赶着归家，不少过路人来投宿，近日客房是真吃紧。”
“那请问还有热食吗？”顾今安问道。
“没了，售罄。”掌柜抬头看向他，皮笑肉不笑，嘴上还留着点礼貌，“您去别家问问吧。”
顾今安料到了这个结果，“好，多谢了。”
“这御鬼师怎么敢这般招摇过市！”大堂饭桌上一个醉汉大叫起来，“别的御鬼师都夹紧了尾巴生怕被认出来，你倒有趣得紧，浑身挂满家当，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御鬼师！”
从顾今安走进这客栈开始就有人窃窃私语，现下见这醉汉起了头，便有人跟着他一起叫嚷起来：“晦气！”
“没点眼力见，还不滚出去！”与他共桌的另一人也在附和。
“快走吧！”一个妇人哄着哇哇大哭的孩童，“你往人多的地方凑热闹做甚！看给孩子吓的——孩子刚还好好的，一见你就哭得不行，谁知道带着什么脏东西，还嫌城里不够乱！”
“哎哟，各位少说几句，当心他放鬼出来伤人，到时候我们都得死！”
“鬼？鬼和御鬼师有何区别？一丘之貉！”
“御鬼师害死的人还不够多吗！”
众人用嫌恶的眼神和恶毒的言语驱逐着顾今安。
有人啐了他一口，唾沫差点沾在顾今安的衣角上。
顾今安并未在意，径直出门去了——这已经是他问的第三家客栈了，老板算是最客气的一位，还能找理由搪塞他一下，其余两家都是直接让他走的。
顾今安无奈笑笑，但是这理由不找也罢，日拂城又不在干路上，何来这么多过路人投宿？不想让他住罢了。
这般不受待见都归咎于他是御鬼师，并且是个不屑隐藏身份的御鬼师。
御鬼师与生俱有特殊能力，与凡人有着本质的区别。
这样的特殊力量在从前被奉为“神力”，而今却被视作“鬼力”，凡人开始惧怕和唾弃这种力量。御鬼师也因此成了与凡人对立的异类，与鬼一同受世人唾弃，巴不得这世上一个御鬼师也别有。
世人怕鬼，但有的人一生都未必会撞见鬼。御鬼师的存在反而让他们觉得才是真正的威胁。
不少人甚至坚信，御鬼师反而是操纵鬼行凶作恶的始作俑者！
所以世人不需要所谓的御鬼师除鬼的假慈悲。
如今世道不需要御鬼师。
御鬼师一差事濒临绝迹。
御鬼师们无法选择自己出生是否具有御鬼的特殊力量，但是可以选择要不要行御鬼之事。
很多御鬼师为避免众人的嫌恶，伪装成了凡人。也有行事低调的御鬼师行御鬼之事却让凡人看不出他是御鬼师。
这世上估计只有一个倔强的傻子非得把罗盘法器挂满周身恨不得昭告天下他是御鬼师。
这个傻子就是顾今安。
他回到街道上，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秋夜薄凉，大街小巷空荡荡的，零星黑影蛰伏在楼阁小巷的暗处。
夜色深深浅浅，楼上几盏烛火暗淡幽微。
顾今安心头盘算着。听众人言这座城应该死了不止这一个人了，这些客栈的态度却容不得御鬼师半分，难道是大家不想除去这个鬼？
——百姓向来是遇到了很凶恶的鬼有性命之忧才会勉强半信半疑地求助御鬼师。
他仰头看了一眼城池上方搅动纠缠的各色云雾，到了夜间，阴气更重，「念」也变得更为浓厚。
既有命案，这里的鬼他必须除掉。
“咕噜噜噜噜噜……”
顾今安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发出了一串轰鸣，今日赶路只吃了半个馒头，实在饿不住了。
他行了几里，在路边逢上一家还未打烊的面铺，灶炉柴火正旺，锅中水沸腾着，腾腾热气让那独一盏的烛火变得朦胧，水汽升上夜空，在光照不到的高度融进黑暗。
“客官想吃点什么？”老板是个和善的老妪，一手揭开锅盖，一手用汤匙在里面搅着，她隔着热气看向顾今安，柴火的光由下而上照在她脸上，阴影让皱纹更深，更显沧桑。
“都可，能填饱肚子就好，多谢老人家。”顾今安落座。
这面铺是用简易的竹竿和布搭在路边的，只两张破烂小桌和几根小凳，架锅的灶台是用土坯砖堆起来的。
“都可？选一个吧，吃馄饨还是面？”老妪看着簸箕里剩余的食材问道。
“我运气向来不好，老人家帮我选吧。”顾今安道。
老妪笑起来，“怎的吃面吃馄饨还跟‘运气’扯上关系了？——那就吃面吧。”
“好。”
老妪抓起一把面扔进锅里。
“客官是御鬼师吧？”老妪用筷子在锅里搅了搅。
“是。”顾今安道。
“哎…怎的不考虑换个差事？”老妪的声音苍老慈祥，“现如今啊，有御鬼能力的人都隐瞒起来，准备作个凡人讨生活了。”
顾今安沉默了一会儿，“家中衣钵，不敢换。”
顾家是当时权倾朝野的“御鬼世家”。
导致御鬼师濒临绝迹的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只有极少数人有御鬼的特殊能力，天生能看见鬼、能控制运用那些「念」。
御鬼能力是以血脉相传的，故而有“御鬼世家”这一称。
祖上出现过御鬼师，后代能出御鬼师，只有极个别是长辈不曾有御鬼能力，而自己出生却具备的，以前称为“开鸿蒙”，现在叫“倒血霉”。
而且，也并非御鬼师的每个后代都有御鬼能力，这得看天意。
家中父辈有御鬼师，后代全是凡人的也比比皆是。
从前朝中规定连续三代出御鬼师的才能被称为“御鬼世家”，所以几百年来，普天之下，御鬼世家也就只有那么十来户。
除了看见鬼、运用「念」之外，有些御鬼师还拥有更为特殊的能力，这些特殊能力往往是家族特有的，一个家族的能力别的家族是学不来的，制作防身木牌的“御器”能力便属其中之一。
“年纪轻轻，变通变通，做御鬼师和鬼打交道也危险啊，百姓还不待见御鬼师，出力不讨好！”老妪朝锅里加了一汤勺的冷水，沸腾得快要冒出边沿的汤又落了下去，她端起面碗开始调味。
“十……十几年前来着？年纪大了，记不清了，那时候御鬼师还是个大官职吧，那时候可兴旺了——可自从京城顾家那事之后，地位就一落千丈了，没以前那么风光啰！各地的‘御鬼司’都关门闭户了，御鬼师家族被驱逐解散，如今御鬼师只能四处游荡，被人嫌恶，遇到人心情好了赏几个铜板，生活都困难，有何意思？”
从前，御鬼司和衙门一样，从京城朝廷到各地都有设立，任职的都是御鬼师。凡通过朝廷［御鬼师科举］的御鬼师皆可为官入驻御鬼司。
往往出自“御鬼世家”的官职更高，在一个御鬼司里占统帅地位。
百姓若是遇鬼可向当地御鬼司求助。
衙门里坐的是父母官，御鬼司里的便是天地官。
可如今，御鬼师严令禁止聚众，大家族都散成小家，一个个只能独行游历，若违反律例被检举揭发那定是重判。
只有极少数遇鬼的百姓会愿意花点钱请路过的御鬼师除鬼。从前领朝廷俸禄的御鬼师如今也只能以此谋生。
顾今安笑了一下，“老人家教训得是。”如今鲜有人不唾骂御鬼师反倒还愿意为御鬼师考虑了。
世人皆视御鬼师如洪水猛兽，又恨又惧。
因为御鬼师害死过很多人。
“说得这把老骨头倒是不好意思了，教训不至于，给年轻人提个醒罢了——那时你年纪尚小，错不在你，趁早改行吧！”老妪把煮熟的面捞起来装进碗里，热气腾腾。
老妪把面碗放在顾今安面前的桌上，递给他一双筷子，“趁热吃吧，孩子。”
“多谢。”顾今安接过筷子，目光猛地瞥见远处的一个黑影。
他抬眸看去，见一人直立在夜色间，那人衣衫褴褛，并未束发，披散在头发几乎盖住了整张脸，不知发丝下是哭脸还是笑脸——但一定不是活人可以做出来的可怖神情。
这“人”的眼睛透过发丝直直看着顾今安。
顾今安没有动筷子，回视那“人”。
这只怨鬼跟了他一天了，中间顾今安以为他走了，现在却又出现了。
不知是何用意。
顾今安不是个见鬼就收的人，因为有的鬼并不会害人，他们是想轮回的，奈何魂魄被自己的「念」束缚，只能游荡着，十年、百年、千年，等自己的「念」散去，魂魄归往轮回。
这怨鬼恐怕属此类，不然也不可能自寻死路要跟着一个御鬼师转悠。
“不合胃口？”老妪见顾今安没动筷子，出声问道。
“有些烫。”顾今安收回目光，用筷子搅拌着面，香味和着热气扑面而来。
顾今安尝了一筷子，味道尚佳，他抬眸又看了一眼远处，那“人”还站在原处直直看着他这边，他收回目光，继续吃面。
其间老妪没有出声打扰他，夜色里，小小面铺，一个人收拾着东西，一个人认真吃面，两人都沉默着。
顾今安吃完，放下筷子，用手帕擦嘴，见老妪还在朝灶火里添干柴，问道：“老人家这么晚还不回吗？”
“不回，等把吃食卖完再回。”老妪起身，用布盖好簸箕里的食材。
“还剩多少？我全买下，您早些回去。”顾今安想到这城里怕是不太平，尚且不知这城里的鬼是怎么个习性，还是别在夜里多停留。
老妪笑起来，“是个善人，但我倒不是差钱，我想再等等——总有人像你一样，饿着肚子，等一口热饭。放心，我早已习惯，一个土快埋到脖子的老妪了，有何可图谋的？不会有危险的。”
顾今安没再强求，付了面钱便告辞了，“老人家还是早些回…”
老妪给他摆了摆手，“你多加小心，不必担心我。”
顾今安行在无人的街道上，现在又该思考能在何处歇脚了。
他侧头看向不远处那跟着他的怨鬼，怨鬼依旧站在原地，未移动丝毫，只是扭过了脖子，透过发丝看着他。
*
舒适些的客栈基本都“满客”了，顾今安锲而不舍地问了好几家，终于在一家平时生意冷清的破烂客栈落脚。
“要吃点什么？”掌柜一双三白眼，看起来无精打采的，小拇指掏了掏耳朵，他经常接待这些风尘仆仆的客人，这个时辰找上他这家客栈的基本都还饿着肚子呢，特别是御鬼师。
“不用了，刚吃过。”顾今安把住店的铜钱放在柜台上。
“刚吃过？”掌柜皱着眉看向对面俊美的青年，“刚上楼的客人说没吃的了呀？”
除了他这家赚不到几个铜板的破店，还有地能招待御鬼师？
“哪儿吃的？”掌柜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
“一位老人家的面铺里。”顾今安如实道。
“啊！”掌柜顿时脸色煞白，“你撞见了？”
“嗯？”顾今安抬眸看向他，不解。
掌柜神色紧张，吞了一口唾沫，“面铺的那位陈老太死了好多年了！”
“你初来乍到是有所不知呀，陈老太生前就是在街边搭着个棚子卖面食的，她去世后，常有人说夜间瞧见她还在路边做生意。”掌柜的声音越来越小，那双三白眼终于有了点神色，“起初大伙不信，后来碰见的人多了，而且……她还杀人！”
“听说今日城里死人了，我没敢去看，有人传就是她干的！”掌柜搓了搓自己的手臂，“哎哟，光是提到我都觉得瘆得慌……有人提都不想提她的，撞见了更是绕开走！”
原来那位面铺陈老太就是众人口中的“它”。
他这运气——刚进城就遇上了。
顾今安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勾了勾腰间八卦罗盘的穗子，这个坏掉的八卦罗盘指针一动不动。
这位陈老太是个厉鬼。
厉鬼是「念」最重的鬼，可以做到与生人别无二致，若非长期观察到其诡异之处或是厉鬼自己露出破绽，哪怕是最高明的御鬼师也难以辨别，就连八卦罗盘一类识别鬼的法器都不会对他们做出反应。
而且，就连鬼都无法辨认出厉鬼来，更何况是人啊！
更甚，有的厉鬼连自己都不会知道自己是厉鬼，穿着生人皮做着生人事。
顾今安想起那个炸开花的刻着久远神的护身符，遇见厉鬼能不炸吗？
这么一合计，牛七遇见的八成是她。
掌柜看向顾今安的眼神说不出是担忧还是害怕，他问：“你吃的是面还是馄饨？”
顾今安倒比他淡定得多，反问：“吃面会如何？吃馄饨又会如何？”
“吃馄饨就是吃肉了，开荤了，会死！”掌柜声音都拔高了。
顾今安一怔，“有这一说法是和之前发生的事有关吗？”
掌柜看了看楼上，确定不会吓跑别的客人，压低声音对顾今安道：“今天死的那人不是陈老太第一次动手了！不久之前，江家那个外地来的赘婿不知情，在她家吃了碗馄饨，然后——第二天死了！”
“死得极其诡异，呈‘大’字被挂在四棵树之间，脖子被人划破，浑身都是血——估计全身上下的血都被放光了…像杀鸡那样。还有，他两条大腿上的肉都被刮干净了，骨头都露出来了，哎哟…我的天…那个惨…”
今日那人便是这种死法。顾今安心头想着。所以这位陈老太以同样的手法杀了两个人。
掌柜自顾自继续说着，说得自己都起鸡皮疙瘩了，“大家都在说，他的腿肉是被刮去包馄饨了！”
“衙门那群饭桶只说是鬼做的，草草结案，”掌柜叹气，“他们又不负责抓鬼，现下好了，又死人了吧！”
顾今安问道：“那之前可曾找过御鬼师？”
“这城里人厌恶御鬼师得紧，之前有个还没搬走的富商喊了个御鬼师，结果那御鬼师没辙，卷银子跑了啊！他……”
掌柜很想骂那个御鬼师，但突然想起自己眼前的这位客人也是个御鬼师，赶紧收住了，“哎，就是说没办法，死了女婿的江家都搬走了，城里若是有人看见陈老太的面铺都只能绕着走，不敢上前去管的，好在那些看见的人说只要避开那面铺就不会惹祸上身，还算相安无事。”
“直到今个儿那人不知触了什么霉头，被杀了。”掌柜苦着脸，“说实话，我也有些怕了，死一个还好，现下又死一个，谁知道下一个死的又会是谁。其实到如今，这城里都搬走很多户人家了，一座空城啰！”
顾今安明白了，难怪这地方「念」如此重，这里的人却并不待见御鬼师，一来是因为上一位御鬼师也拿这位厉鬼没辙，并且卷款跑路，更加败坏了御鬼师的名声；二来目击的人表示绕开面铺就不会出事。
“那吃面会如何？”顾今安想到是那位老妪给他选的面。
“吃面会生不如死！”
顾今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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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念如山重古城逢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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