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红豆只专心给奉嘉音包扎伤口,待系结完毕,问她:“紧吗?”
“可以。”奉嘉音转转手腕,疼是肯定的。
但在人间待了那么久,她什么疼没受过?这点还真不算什么。
只是见对方愁眉不展的模样,自己也跟着轻轻吸了两口气,苦笑:“就是有一阵子不方便了。”
南红豆不说话,只捏着她手指,略显愧疚地不住摩挲着。
奉嘉音给这冰凉的触感弄得手指尖痒痒,但没收回手,任凭南红豆摩挲着,转头看看顾莫宁,她寥寥几笔,很是神速地在宣纸上勾勒出了一幅美人图。
奉嘉音看看这画,再看看南红豆。
几乎是一模一样。
她盯着这画,渐渐出了神,直到顾莫宁笔落,才晃过神来。
“下面要将你的魂灵引到这画上塑身。”顾莫宁说着拿出她那些稀奇古怪的器具,“过程中六感皆封,你不要慌张。”
南红豆点了点头,听顾莫宁说将手给她,她就伸出手,让她闭眼默念咒语,她就乖乖闭眼默念。
奉嘉音失血过多,刚刚还一副闲云散月的模样,南红豆眼睛一闭上,她便轻轻蹙起眉,脸色苍白地靠在椅子上半阖眸子小憩。
顾莫宁揶揄看她一眼,嘴欠道:“弄完可得熬几碗补血汤。”
奉嘉音懒得理她,目光又落在南红豆身上,静静看着顾莫宁将她魂灵慢慢引到这画上。
倏而光芒大现,灼灼刺眼。无端风起,吹得宣纸瑟瑟作响。
幸亏顾莫宁提前设置了屏障,否则这动静不知道的还以为楼上怎么了。
奉嘉音已经许久没见过顾莫宁施法,现下见了,却仍是如此花里胡哨的,无趣得很。
斜倚在雕花木椅上注视许久,见这宣纸飞上飞下折腾许久,光芒终于渐熄。
而顾莫宁正卯劲施法,看上去有些费力,眉头紧皱,连和她开句玩笑的功夫也无。
这塑身之法,极为耗损灵力,估计弄完,她老人家也得闭关静养个数日。
正想着,就见顾莫宁大掌一挥,八样法器悉数落至原地。
光芒散去,地上俨然躺着一位丰姿冶丽的少女。
模样与方才南红豆的魂灵样貌相同,只是那道自右耳边蜿蜒到脖颈上的疤却消失了。
奉嘉音轻飘飘看了一眼顾莫宁,对方唇色微白,正仔细将法器尽数收回包内。
她起身走到南红豆身边,指尖在她眉心中间点了一点。
很快,南红豆便睁开了眼睛。
估计没反应过来,目光还是怔忪茫然的,不过少顷,她坐起身,摸了摸自己的脸。
温热的,柔嫩的。
活人的触感。
“我……活过来了?”
然而一开口,其余两人皆愣了愣,只因她的声音还是如此沙哑艰涩,如老妪嘶鸣。
奉嘉音蹙眉,转头看向顾莫宁,她耸了耸肩,无辜道:“估计是改不了了。”
那道伤虽隐去了,被撕裂的声音却无法恢复如初。
奉嘉音轻叹一声,觉得有点可惜。
南红豆不解其中玄机,所以对自己的声音没感到惊奇,只觉得不可思议。
慢慢以活人的视角打量了一圈隔间,听着耳边人声喧嚣后,许久,诚恳道:“红豆此番谢过顾小姐了。”
“这有什么?”顾莫宁挥挥手,“我也是还你老板的人情而已,要谢,应该多谢她。”
“行了,下去吧。”奉嘉音脸上稍稍恢复了气血,就是手腕上那圈绷带看着甚是扎眼,“你们要在这里休息也成,我先下去招呼客人了。”
南红豆闻言赶忙道:“我也去吧。”
“你还是歇息会儿吧。”
“我不累。”她说,“我总要先学学,怎么招呼客人。”
奉嘉音见她坚持,便笑道:“行吧,那你跟我过来去后室,我给你换身衣裳,鞋子……也得穿一双。”
南红豆见自己还赤着脚,不免缩了一下:“好。”
到柜台那儿,掀开帘子进去,便是后厨。
后厨左侧有个门,常常关着,打开进去,那里就是后室了。
不大,但有床有沙发,还带一间洗手间,供奉嘉音平时上厕所净手用。
床上有两件旗袍,用来备换的,给南红豆穿勉强合身。
奉嘉音量了量南红豆的脚码后,毫不客气的又上楼喊顾莫宁出门买一双回来。
她挑的是一双软底布鞋,老奶奶款式的那种。奉嘉音对此已经不想说什么了,能穿就行。
南红豆更是不会多话,乖乖将这双鞋子穿上。
她模样生得好,穿什么都相配。
茶溜儿竖着尾巴,在她脚踝附近转来转去,有些气馁地发出“呜呜”声。
“这儿附近有个大商场。”奉嘉音若有所思的看着对方整理这旗袍领子,缓声道,“里面有挺多店,改明再去买你的衣服鞋子。”
南红豆抿了下唇,轻声的:“谢谢。”
奉嘉音笑一笑,起身,去帮她将头发理了理。
等出了后室,就看见顾莫宁正坐在柜台后面,低头打量着某样东西。
走近一瞧,正是她写的那张寻人启事。
“这怎么到这了?不应该贴在那根电线柱上吗?”她点一点这纸,“难道你又重写了一份?”
“是我,不小心揭错了。”南红豆见状解释,“我本来想揭下那张招工帖子的,到手里就变成这张了。”
“揭错了?”顾莫宁挑眉,“那还真是阴差阳错。不过,反正都是你奉老板贴出去的,没差。”
“红豆。”奉嘉音转头对她柔声说,“那里有张桌子的客人走了,你去收拾下吧。旁边的人要是问你是谁。你就说你是新来的小工。”
“好。”
见她离开,奉嘉音静默望着她背影,眼神深远。
顾莫宁了然,笑道:“又想起你那个妹妹了?”
“我要真有个妹妹,应该也是她这副模样吧。”奉嘉音揉了揉鼻梁两侧,微叹,“只是总想不起来。”
“可惜,她声音不是‘婉婉如莺啼’,要不然,真说不定是你那想找的妹妹。”顾莫宁想到什么似的,眉宇间也拢起些许无奈,“就是不知,她脖子上那道疤是怎么回事了。”
奉嘉音默然。
许是南红豆和她来自同一时的缘故,她总觉得怜惜。
那模模糊糊的“妹妹”,她也只不过凭着本能觉得,自己该有个妹妹罢了。
像她们这样死了那么久的人,要想起这么多事,实属是困难重重。
“对了。”正出神,突然听见顾莫宁开口,“我游历时听说,东岚岛南屿宗那派了很多弟子来这儿。”
奉嘉音眼皮微抬:“来这儿做什么?”
“谁知道呢?”顾莫宁淡淡笑道,“仙门式微,他们也掀不起什么风浪,随他们去吧。”
她们这些终日与孤魂野鬼打交道的阴师,和那些仙门世家的人确实很少打交道。
思索少顷,她又出声说:“我下一程,要去琼州那。”
“琼州?”奉嘉音笑了一声,“够远的,去那里做什么?冲浪?”
“取一样东西。那东西放了那么多年,是该取回来了。”
“什么东西?”
顾莫宁不说话了,她虽是年少的无害模样,眼神却透彻凌厉,沉沉盯着某处看了会儿后,才道:“一个留在故人那的东西。此次前去,一为取回那东西,二则是叙旧。”
这人可比奉嘉音活得久的多,要真论起辈分,她还得尊唤她一声“阴司大人”。
活得这么久,人事恩怨自然更多些。
奉嘉音知趣,不再多问,只道:“到时候别忘了寄些特产回来。”
顾莫宁笑说:“知道了。”
静待片刻,顾莫宁也离开了。
来时如去时,高马尾,背着黑色挎包,看上去像是个仍在念书的学生。
奉嘉音坐在柜台那,支着下巴目送她出门。
忽然想起一件事——
她因为模模糊糊记得自己有个妹妹,对寻亲一事十分敏感。
写完寻人启事,又问顾莫宁:“你不试着找找你的亲人吗?总该有些印象吧?”
顾莫宁只笑笑,不答反问道:“嘉音,你知道我活了多久吗?”
茶馆门口有棵小叶榕树,枝繁叶茂,树枝都延伸到了旁边的黑嘉河里,被用大理石围垣围了起来,竖了金属牌子,上面写着这树足有三百多年的历史,是国家二级保护树木。
“比它还久,久的多。”顾莫宁指指那榕树,又说,“等你也活到我这么个岁数,就会知道,家人过往都不重要,眼下才是最重要的。”
奉嘉音却不以为然。
她总觉得,有什么未完成之事等着她去完成。
倘若连前尘往事都不知晓,何存于世?
*
不知不觉中,将近傍晚。
天边黄昏日迟,镇上却还是热闹非凡。
对现在的人来说,白天和黑夜没什么差别。
眼见着客人越来越少,奉嘉音唤来南红豆,教她如何称茶叶沏茶水。
南红豆看着看着,说:“我来试试吧。”
奉嘉音便让她试着沏了一杯,惊觉对方动作熟练于心,且斯文有序。
不像是一学即会,应是生前常常沏茶,现在才会了熟于心,流畅自如。
沏完一杯,奉嘉音拿起那杯呈淡淡碧黄色的蒙顶黄芽浅啜两口。
鲜嫩回甘,醇厚爽口。
“挺不错。”她赞许地放下杯子,“以后你可以帮我分担许多了。”
南红豆抿唇笑笑,捏着茶壶柄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举起,鼻翼翕动,仔细得闻了闻后,她慢慢将茶水饮尽,舔了下唇。
这是她化为游魂后,第一次尝到人世间的东西。
有人来柜台前,喊“老板结账”。
奉嘉音便放下杯子,过去收银了。
这是今天茶馆内最后一位客人。
他离开后,茶馆里彻底安静下来。
屋外夕阳西下,有风浪的声音从远的地方传来,光影黯淡孑孑。
快要入夜了。
南红豆自觉去将桌子上的茶杯碟子收拾好,拿去后厨洗了。
奉嘉音看看手机,起身,去店门口将“已打烊”的牌子翻转过来,又像昨天那样,在门口挂上了风铃。
“叮铃!”
一声细细脆脆的轻响。
她随手拨弄着这串风铃,漫不经心地转身望向店内。
光线模糊,在茶馆大堂角落渐渐聚拢起一个人影。
他佝偻着身子,目光从茫然到清明,最后一片平静。
“老板。”这次是他先开口,很是感慨的,“又看见你啦。”
奉嘉音微微垂眼,朝他走了过去。
方才店里虽要招呼客人,但她精力并不在那,主要是在查这龙旺海生前杀人的报道。
究竟是何纠纷,才会下此毒手?
新闻报道寥寥数语,讳莫如深。
未详细讲述二者纠纷,只说那县书记如何廉政办公,获得过种种荣誉,一朝死在这村民刀下,属实是无辜。
至于后续,再无进一步的报道。
审判的文书则说是龙旺海与这县委书记一家因房屋手续等事积怨已久,因此才报复这书记一家。
只是房屋手续为何被卡,却又语焉不详。
奉嘉音在网上将关键词输了又输,找了许久,才找到这么一个帖子。
说是广田县龙旺海杀人一案另有隐情,标题为“被逼疯的好人”。
贴主声称,他和龙旺海同村,因此多多少少了解一些事情经过。
但此时涉及诸多方面,很是复杂,他的帖子也被平台删过很多次,现下已是第四次发布,因而点击量和浏览量不高,并且为避免再次被删除,所以全篇用了大量缩写和拼音。
奉嘉音读得费力,但这篇有关事情真相,她还是耐着性子把帖子从头到尾读完了。
帖子上说,其实房屋手续一事只是很小的一方面的事情,这龙旺海近年来所遭遇的还有很多,而这些遭遇都或直接或间接与那县书记有关。
五六年前,福裕村开了一处冶炼有色金属的工厂,就在村子河流下游。
那地附近没什么房屋,又有山脊遮掩,甚是隐蔽,因此逃过了整治罚款。
当时查处污染工厂最厉害的时候,这家工厂也没被办掉的主要原因,一是因为地方隐秘,二则是这工厂老板,正是县书记的儿子。
上面有人,自然是无法无天。
工厂每日排废水泄废气,村子那条河的下游很快变得焦黄乌青,臭气熏天。
附近原本有几户人家,能搬的都搬走了,只有一户,实在是因为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只能留下,这户人家便是龙旺海一家。
时间再一久,连周围的田地都没法用。
工厂常年排出金属烟尘和二氧化硫,酸臭呛鼻,他为了生活,几乎是两周一告。
拨打投诉热线,写信上访,更是好几次闹到了县政府那里,但都被敷衍回来了。
村长找到他,说是让他别闹了,厂子上面有人,得罪不得,他给他换个住处,让他搬过来后息事宁人就好。
龙旺海想也是,就同意了。
可惜搬进村长给他安排的小房子没多久,他妻子就被查出了血癌。
这血癌从何而来的,不言而喻,连龙旺海自己都常年咳嗽,肺部有些问题。
妻子被确诊后,龙旺海便跟疯了一样,天天往政.府部门跑。
可惜对方态度仍是敷衍打发,龙旺海便想着请来电视台的记者过来曝光。
可惜暗地里采访是采访了,资料也拍了。
拍完没多久,工厂污染曝光的事没出来,那个报道的记者倒是先辞职了。
一村人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越发噤若寒蝉。
龙旺海一边带着妻子四处筹钱就医,一边又想着办法要把工厂告上法庭。
屡屡碰壁后,他也深知不能硬碰硬,只好想法设法地越级告上市里的人民法院。
然而某天夜里,他们在屋里睡得好好的,突然被浓烟呛醒,大火几乎烧毁了半片房屋,幸而他们醒的及时,逃了出来。
至于这火是怎么起的,知晓事情经过的人都猜测是工厂那边的人放的,无奈没有证据,龙旺海只好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
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令人更痛心的是,他的妻子因在火场中受惊,病情加重,送进ICU后没多久就过世了。
这下龙旺海彻底崩溃,办完妻子丧事后,连夜徒步走至市法院门口要告那家工厂。
只是他现下连住处都没有,为替妻子治病欠了许多债,根本没有钱请个好律师。
东平西凑,总算筹够钱请了律师过来。
打官司期间没少被工厂幕后的人威胁,而那主要的县书记和县书记他儿子却从未出过面,仿佛此事与他们无关。
很快,龙旺海就知道为什么他们没有出过面了。
因为工厂的主要责任人竟成了某个他们名字都没听过的陌生人。
官司打赢了。
工厂被处置了,龙旺海也拿到了赔款。
但那个被判的责任人只是替罪羔羊罢了,真正的罪魁祸首却没得到制裁。
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力,却似乎只能做到这里了。
可没想到,这件事才是他苦难真正的开端。
因为得罪县书记一家,他的生活并不好过。
医保社保办理手续皆被卡,连自建房的申请都没有批准。
他只能住在那个被烧毁的老房子,连基本的取暖都成问题。
而赔款还完之前欠的债,也所剩无几了。
一旦生病,他连医院都不敢去,只能去山上挖一些药草回来煎着吃。
终于在某日,这一切一切的,都有了爆发的出发口。
龙旺海拿着刀,来到县书记小区门口蹲守。
一连蹲守两日,终于等到他们一家三口出来饭后散步,他提着刀就冲了上去。
再然后,便是新闻里看到的这样了。
虽被逼迫,步步疯魔。
但法律还是不会赞同暴力手段。
龙旺海被判了死刑,死后,村里的人有的唏嘘,有的则是幸灾乐祸,认为他是硬骨头,活该有此下场。
帖子洋洋洒洒交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其中不乏有添油加醋的失真部分。
但具体如何,都无法考证。
不过读完后,有些事倏地豁然开朗起来。
为什么这男子一直想要见见自己的妻子,为什么咬牙切齿地低吼,他杀的人都是“该死”了。
要想弄清楚事情经过缘由究竟如何,还是得问问眼前的魂灵。
注:本文神鬼设定与现代科技并不冲突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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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红门第二十四寺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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