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绸子层层包裹住的礼物,方方正正的锦盒外表镶嵌着满满的红玛瑙,盒身空白处的描花全是金笔勾勒,乍一看以为里边儿的东西不知该有多贵重。
实则不然,沈令仪小心翼翼地翻开锁扣,只见里面装着一坨奇形怪状的粘稠物。
它整体呈现深红的颜色,偶尔有白色的斑点穿插其中。
沈令仪的眉头紧紧蹙起,试探性地伸手抚摸上去,入手霎时一片滑腻腻的触感。
缩回手来,红色还在她指尖染下一条印记。
她觉得这就像是块猪油,然而猪油并不会透着一股冷香味。
哪有送素未蒙面的未婚妻这种东西的?
沈令仪嘴角抿成一条直线,心中百思不得其解,无语地猛然盖上盒子。
如果可以,她真想买椟还珠。盒子漂亮是真漂亮,里面的东西她却万分不想要。
迎上新花好奇的眼神,沈令仪无奈之色溢于言表:“替三殿下来送礼的人可还在?”
“礼物转交给门房后便走了,奴婢恰在院里挂花,门房便转交给了奴婢。”
新花瞧她面色有异,自作主张地替陆鸿晏圆场:“或许是三殿下不知二小姐喜好,所以礼物才会不那么合您心意吧……”
谈起喜好,沈令仪灵光一闪,连忙再次翻开盒盖。
她用指尖挖了一小坨粘稠物揉搓片刻,才勉强撕开这猪油般黏在一起的层层方纸。
原来这坨看不出原本模样的东西,竟然是一沓红蜡纸。
寻常蜡纸会若有若无地透出一股油熏味,闻起来十分刺鼻。尽管尚书府采购的蜡纸品质算作上乘,也只能勉强做到无味。
而她手中的这一盒红蜡纸纵使熔化成了这般模样,也能在凝固后散发淡淡的冷香,显然价值连城。
可是寒冬腊月的天气,蜡纸怎么会如此轻而易举地熔化掉?沈令仪不由自主地往坏处去想,难不成三殿下借物起兴,有意暗示他心中的不满?
“怎么会不合心意呢,殿下的礼物我自然喜欢的紧。”
沈令仪无语地笑了一声,温柔软绵的语气让新花分辨不出喜怒来:“快替我准备好马车,我要亲自携礼去感谢三殿下。”
本打算休养几日再登门拜访,眼下礼物都送到尚书府了,她再拖延反而显得不懂事。
沈令仪从木柜里翻翻找找,最深处的几个小木盒与众不同,里面装着的剪纸饶有趣味。
它们虽然花纹多样且设计繁复,可是做工却称得上惨不忍睹。不仅裁剪的形状怪异,还经常有错刀出现,导致花纹连接处脆弱得不堪一击。
最重要的是,那些残次品皆是用红蜡纸剪出来的。
陆鸿晏没看见红蜡纸,是因为红色是沈令仪练手时惯用的颜色。
虽然这些剪纸被剪得惨不忍睹,她却舍不得丢弃,堆在那里也装满了好几个盒子。
沈令仪精挑细选,终于找出了一盒勉强能看得出形状的剪纸,应当是从前练习两三个月剪出的东西。
既然陆鸿晏都这样送礼了,她倒也不必回什么精心准备的物件。总而言之,这盒剪纸重在心意,叫人挑不出错处,顺带着也解决了她堆积的废物。
沈令仪戴好白面纱,斗篷的毛领围住她露出的脖颈,手背也全部缩进袖子里。
如此一来,旁人便不会被她的模样吓到。
马车行进途中,沈令仪越想越觉得郁闷。
她深知凭借着二人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陆鸿晏根本不会像传闻那样舍命跳水救她。
唯一的可能,便是他也是被设计落水。至于猝不及防的赐婚,皆是游离在陆鸿晏的掌控之外。
那么对于她这个底细不明的未婚妻,能够留她性命实属不易,探望与赠礼不过为堵住悠悠众口所做的表面功夫罢了。
沈令仪凝视着指甲里难剔的红蜡,笃定陆鸿晏定是在警告她莫要痴心妄想,否则......否则红蜡便不再为剪纸所用,而是为她坟头祭祀所燃!
她浅声叹息,原来红蜡的意味正在此处。
尚未相见,沈令仪便已然给陆鸿晏盖棺定论。
马车停靠在宸王府门侧,新花推着轮椅行至大门前,沈令仪抬手抓住铜环扣了三次。
等候片刻无人回应,她又再度扣门三次。
新花着急地想透过门缝查看,沈令仪缓缓收回手臂,眸中飞快地划过不耐之色。
须臾,宸王府小厮闻声跑来慌忙地将门拉开,见到沈令仪端坐在轮椅之上,霎时心中便了然其身份。
“小的请沈二小姐安。”小厮神色显得有些兢兢战战,好似生怕被贵人所责骂,“宸王府正在盘点,请恕小的开门来迟之罪。”
沈令仪端详着他的相貌,心中浮现几丝讶然。
“无妨。”她温婉地微笑起来,“不知三殿下是否空闲,我想亲自携礼道谢。”
“回禀沈二小姐,三殿下受邀参加永宁侯府的宴会,已经离开约莫一个时辰了。”
小厮被沈令仪柔和的气质所感染,说话的语气也自然很多:“沈二小姐不若到会客厅用杯茶水,小坐等候?”
“不必了。”沈令仪善解人意地摇摇头,“三殿下既然受邀赴宴,我自然不再叨扰。”
她接过新花手里精挑细选的木盒,轻轻递交给受宠若惊的小厮。
“还请转告三殿下,此乃令仪感激殿下舍命相救,熬夜亲手剪出的花样。礼并不贵重,望殿下明白令仪心意。”
小厮连连称是,小心翼翼地接过木盒保管好。
沈令仪又出手阔绰地塞给他几两碎银子,浅笑盈盈道:“门房事宜繁杂辛苦,一点心意可别推辞。”
说罢她便示意新花打道回府,小厮还自告奋勇来帮她推轮椅。
待放下马车车帘,沈令仪的笑意全然了无踪迹。
新花满腹疑问不敢出声,独自垂首琢磨着蹊跷。
“你是否想问我,为何要对宸王府看门小厮如此殷勤?”
沈令仪回想着那人极具特色的下三白眼睛:“他虽衣着朴素,态度谦卑,实则为三殿下门客燕执衷。”
“您竟然能够认出三皇子的门客......”
新花闻言惊叹一声,随即便立刻将好奇尽数吞没入腹,知道许多秘密,对她而言没有益处。
沈令仪喜欢她的懂事,然而又抵触这种生分。
“这些倒也并非秘密,若你能够想办法顶替灵燕的位置......”
沈令仪的话语保留一半,新花已然悟出剩下的意思。
她深吸一口气,庄重地跪在沈令仪身侧:“承蒙主子不弃,奴婢愿竭尽所能为您分忧。”
车轮辘辘地驶往返程的道路,直到再也看不见其踪迹,燕执衷才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
燕执衷此人平生低调内敛,常常受人轻视。沈令仪虽误会了他的身份,却待他毫无轻蔑之意。
他心叹传言猛于虎,沈二小姐性情究竟如何,还得亲自接触才知晓。
如果沈令仪真的心性纯良,此番变数恰恰解了陆鸿晏的燃眉之急。
宜贵妃先前正紧锣密鼓地物色京城贵女,试图给三殿下的势力添砖加瓦,燕执衷多次劝谏都毫无成效。
树大招风,陆鸿晏本就惹人忌惮,若再因娶妻庞大势力,只怕连陛下都会心存警惕。
赐婚由东宫上谏,陛下未尝没有顺水推舟之意。
燕执衷快马加鞭赶到永宁侯府时,陆鸿晏正和永宁侯世子谈笑风生。
他们二人私交甚好,永宁侯虽有站队东宫的趋势,但世子祁明朗却是宸王伴读,亲近的态度鲜明。
燕执衷凑近附耳低语了几句,陆鸿晏眉峰微扬,眸中有意外的光彩划过。
他正欲打开木盒,祁明朗却在身侧传来一声惊呼。
须臾,宾客间议论声迸发,此起彼伏宛如潮水涌动。
陆鸿晏动作顿住,转头望去。
适才祁明朗拉弓射箭,箭矢却脱靶径直插入了远处陈公子的玉冠里。
箭矢摩擦头皮的触感令其毛骨悚然,陈枞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何事,便惊慌失措地瘫倒在地。
宾客们围成一圈察看陈枞的伤势,玉冠被箭矢从中端射裂,扯落无数根黑白夹杂的头发,轻飘飘地散落于地砖上。
祈明朗快人一步,痛心疾首地惊叫致歉。
陈枞佯装大度,狼狈地起身作揖表示原谅。
陆鸿晏一言不发地观赏着这场闹剧。
祁明朗在兵荒马乱中朝他投来得意的眼色,好似是在邀功求赏。
陆鸿晏唇角微扬,心中笑骂祁明朗一声幼稚。
待一切尘埃落定,祁明朗重新站回他身边,拍拍他的肩膀:“如何呢?那陈枞差点和沈二小姐喜结连理,我也算是帮殿下出气呢。”
“往后行事不可如此鲁莽。”陆鸿晏虽在说教,语气却并未含有威慑之意,“怎得忽然想起教训陈枞?”
祁明朗目光闪烁,难得没接话。
他胳膊肘戳戳身后的燕执衷,扬起下颏指向木盒,神色好奇又揶揄:“这是哪家姑娘赠与殿下的?”
燕执衷忽被提及,只能将前因后果尽数交代,语毕他不放心地转头询问魏朔:“殿下让你给转交沈二小姐的东西送了吗?”
魏朔此人虽武力高强,但精明欠缺,甚至有时可谓呆头呆脑。若非赏花宴那日他被调虎离山,三殿下便不会被打伤推入水中。
陆鸿晏亦转头望向魏朔。
“这是当然,属下办事您放心!”
魏朔被三道灼热的目光所注视着,浑身不自在地挠挠头补充道:“属下算着时辰,清晨给刀淬完火后,便立即将锦盒送去尚书府。”
“这不沈二小姐拆开察看后,抓紧便给殿下回礼了嘛。”
魏朔语毕,甚至有些得意洋洋。
陆鸿晏神色难以言喻,无奈中夹带着几分好笑,最终欲盖弥彰地用咳嗽声掩饰笑意。
燕执衷迟疑半晌,斟酌地开口:“清晨给刀淬完火后......?”
祁明朗爆笑如雷,甚至惹得远处整理衣冠的陈枞侧目。
陆鸿晏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他打开方才搁置的木盒,红剪纸顿时映入眼帘,琳琅满目的奇特花纹堆积满满一盒。
陆鸿晏捏住最上方剪纸的一角提起来,勉强认出这是个喜上眉梢的花样。
只是喜鹊胖得出奇,衔接眼珠子的纸身细得摇摇欲坠。
风一吹,眼珠子果然立即就断开飞走了。
祈明朗笑声愈加夸张:“英明神武的三殿下,你养的喜鹊竟是个瞎子啊。”
“祁明朗,你说话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陆鸿晏轻飘飘地落下一句话,便锁住木盒不让他再看,自己则从袖口里拿出前几日顺回来的白纸花。
认真比对片刻,他很难想象这两张剪纸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难道她的手腕也受伤了吗?
陆鸿晏暗自思忖着,施针时他并未发觉有淤血积压在沈令仪的经脉中。
并且,他对自己的医术有着十足的把握。
那便是她故意如此?沈令仪想借此暗示什么?
“本世子说话向来有趣,三殿下又不是头一天认识。”
祁明朗笑得贱兮兮的,故意恍然大悟道:“恐怕是三殿下得罪了人家沈二姑娘,自己却反而恼羞成怒了呀。”
“都说到这里,殿下不若赠我一张剪纸,我也好让薛长沅自己看看,她吹得天花乱坠的手艺究竟如何。”
陆鸿晏抬臂挡住祁明朗的动作,不给他机会夺走胖喜鹊:“你还认识薛家姑娘?”
祁明朗自知失言,闪烁其词,不再话下。
陆鸿晏心中轻叹,自己方才竟将朝堂那些曲折套进入沈令仪身上,应当只是那盒熔化的红蜡得罪了她吧。
他正欲让燕执衷重新取物致歉,便听得永宁侯府婢女匆匆来报,说是沈家两位小姐一道来拜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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