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云密布、朔风渐起，纷纷扬扬的雪铺天盖地的落着，在观澜殿阶前阴沉地凝成一片，几乎将整个太液池连在一起。
观澜殿是宫中独立的一处殿宇，三面临水，晴时风景极好，但遇上阴雨天却较别处冷些，故而玉琬住进来后，楚恒泽命人在此重修了地龙，又特别置了暖阁。
玉琬站在暖阁窗前，没有关窗，背后是温暖舒适的软榻，面前却是冰冷扑面的风雪，翠竹几次想提醒她这样站下去身子受不了的，却被人阴沉的脸色震得不敢上前。
阖宫众人战战兢兢地跪在观澜殿外，魏庆云没有吩咐，便无人敢擅自离开，直到人群中出现了一片混乱，众人心思各异，却仿佛劫后余生般唤着太医将晕倒的魏庆云送回昭阳殿。
玉琬长舒了口气，带着一身冰冷的温度进了内室，等待着下一场风雪满楼。
含元殿内，楚恒泽听着长安絮絮叨叨地说着适才观澜殿的事，心无旁骛地批阅着案上堆积的奏章。
“淑妃娘娘已送回昭阳殿，司药回报说胎像平稳，只是情绪骤然起伏引起的昏厥，再加上受了风寒，索性发现及时，用药调理便无大碍了。”
楚恒泽“嗯”了一声，仍旧低头批阅着手头的奏章，随口问道：
“贵妃呢？”
长安没想到他会完全无动于衷，闻言一梗，随后心道：
[后宫传遍了贵妃与淑妃分庭抗礼，如今淑妃跪倒在观澜殿又突传有孕你都没反应，问什么贵妃？]
不过这话长安怎么也不敢说出口，只是理了理头绪，回禀道：
“贵妃娘娘无碍，已回了观澜殿，按例赏了一众妃嫔，仍旧照常理事。”
楚恒泽哂笑，起初让玉琬入局本是为了方便自己隔岸观火，顺便也能制衡淑妃，没想到玉琬捅娄子的速度是越来越快了。
不过要说是玉琬捅的娄子也着实冤枉了她，玉琬其人楚恒泽接触了这些时日多少也有了些了解，纵然孤傲，但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她心里是最清楚的。
要说玉琬恃宠而骄，楚恒泽甚至觉得纵是燕国有朝一日当真倾覆，他都未必能看到这一幕，反倒是淑妃领着阖宫跪请闹得沸沸扬扬，又突然晕倒紧接着被诊有孕，这一连串的事情加在一起，未免太过巧合。
“传话让贵妃来一趟。”
楚恒泽撂笔，拿过桌上的茶抿了一口，忽似想起什么，唤住正要关门的长安：“慢着……”
他屈指在有一搭无一搭在膝上敲着，又喝了半盏茶，才道，“你亲自去。”
长安错愕，论身份，他是御前承旨，说白了就是皇帝身边近前服侍的人，纵有皇后在位，这种传召妃嫔的事也不会是他去。
但……
这事好像也不是第一回了。
色令智昏，长安脑子里忽然冒出这样一句话，但仔细想想，他又实在做不到把这四个字跟自家清心寡欲的皇帝连在一起，况且要说是宠妃易主吧，看自家主子的神情又不似有多挂怀。
当然，同样错愕的还有被承旨接到紫宸殿的玉琬，翠竹同她说有人来传皇帝旨意命她前去紫宸殿，玉琬刚要称病将人打发了，紧接着便听翠竹说来的人是长安公公。
她自然知道御前承旨的地位，虽是下人，但也是唯一能在御前称臣的下人，这在宫中来回走一遭还是无功而返，改日传出去又是一场流言。
玉琬不惧流言，但晨起的事已经够热闹了，虽说是淑妃一意孤行，但终归是冲着她来的，为的就是让她低头。
玉琬不愿意一而再再而三的低头，也猜出淑妃肯定有后招，果然结果如她所料，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已经够麻烦了，的确犯不着再给自己惹上将御前承旨拒之门外的麻烦，更何况，她与承旨素无瓜葛，既不愿让人难做，又不想跟恃宠而骄扯上什么关系，尤其是这个宠的对象还是那位北宸皇帝。
玉琬前脚踏进殿门，后脚身后的门便被紧随而来的承旨关上。
玉琬忽觉不知哪来的一阵心虚，硬着头皮进殿行了个礼，抬头却见楚恒泽聚精会神的看着面前的棋枰，连半分眼神都没分给她。
“会下棋么？”
“什、什么？”玉琬一愣，没搞明白话题怎么突然跑到这里来了，停顿了片刻才迟钝的问道。
楚恒泽抬头与她对视一眼，见人懵懵懂懂地站在原地，伸手朝她示意了下：“过来陪朕下一盘。”
“臣妾……”
楚恒泽拿过一边的茶杯抿了一口，不给人拒绝的机会，紧接着追了句：“今天燕使来朝，替燕王后送了些东西过来。”
玉琬被这话一堵，看了一眼已然黑白分明的棋枰，竟是被气的苦笑出来：“这是条件么？”
楚恒泽没说话。
说实话，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玉琬自来便是这样一番态度，界限划分的极为分明，要么事不关己，要么无欲无求，真逼急了还会跟他对着干。
楚恒泽并不喜欢这种感觉，但也知道若是不拿出点什么胁迫，玉琬是绝对不会乖乖配合的。
最后，玉琬在楚恒泽理所当然的沉默中抿了抿唇，拿起白棋坐在楚恒泽对面，见棋枰中黑白双子已是盘根错节，重重受困，劫中有劫，看了半天，才勉强寻了个空档将白子点入，不免叹道：
“黑白相结，已无气口，何必非要解这棋局呢？重开一处不是更好？”
楚恒泽睨了她一眼，他发现玉琬有个好处，无论如何受迫，如何不愿，只要做了便会心无杂念，理事如此，下棋亦是如此。
“若世事皆可重来，你今天便不会坐在这里了。”
玉琬动作一滞，楚恒泽将黑子随意落入棋枰，就势看着玉琬一手支颐，一手在棋盒中无意识地抓弄，也未催促，添了句：“朕倒当真好奇，为了燕国以身入局，值得么？”
“值得。”玉琬手指一顿，却果断地回了句，好像这个答案已经在她的脑海里反复排练过无数次了一样。
是啊，值得，舍她一人，换得燕国百姓太平，怎能不值得？
可为何偏偏是她呢？为何燕国其他人都能安享她的庇荫，良夫人的儿子安然坐享燕国太子之位，女儿得择佳偶、膝下承欢，可她和母后却必须接受母女分离，寄人篱下的结局。
怨么？自然是怨的，可怨到最后，她却也恍惚，既也不知到底该怨谁，亦不知到底该不该怨。
不想再同人继续这个话题，玉琬掩去心中苦涩，继续执棋与人残局对弈，顺便换了个话题。
“陛下今日传玉琬来可是为了淑妃？”玉琬想了想，又道，“若为这事，玉琬自认没做错什么，但陛下若要回护淑妃，也是情理之中，毕竟这事淑妃的确失了脸面。”
“淑妃失了脸面？”楚恒泽没忍住笑出声来，这话明摆着就是我没错，但你想护短我也认罚，这位燕国公主还真是一点没把自己往好处想，将黑棋堵在她想突围的气口上，漫不经心道，“那你想失去什么？”
“玉琬愿把宫权还给淑妃娘娘。”
“那先赢了朕再说。”
“什么？”玉琬手下猛的一颤，白子应声落地，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他。
楚恒泽分外耐心地伸手将棋枰上打乱的棋子一一归位，慢条斯理的重复了一遍：“朕说，要想把宫权还回去，先赢了这局。”
“为……什么？”玉琬想要抓住点什么缓解此时的无措，伸手却只捏住了一侧的茶盏，滚烫的茶水烫的指尖瑟缩了一下，她却像感觉不到一样，仍然紧紧地攥在手里。
楚恒泽叹了口气，伸手将玉琬迅速泛红的指尖和茶杯分离开来，又捡起掉落的白子重新放入玉琬掌心，触手却是汗涔涔的一片。
心头一痛，楚恒泽瞬间变了心思。
他转手将玉琬十指合拢，他感觉玉琬指尖传递着滚烫的热度，掌心却是冰凉一片。
握着她的手用力一拉，将人带至身侧，凑近看她：“不然你觉得朕会说什么？”
玉琬动作一僵，难得没有反抗。
当然，她也很清楚自己的处境，若楚恒泽有意发难，她也根本反抗不了，所幸这位北宸皇帝还算是个正人君子。
不自在地垂下头，玉琬盯着裙摆处一朵彩绣的红梅发愣，被人包裹着的手逐渐有了些暖意，但手心却满是冷汗，将那颗玉做的棋子沁的愈发冰凉，良久，终于叹了口气：“陛下……”
“嗯。”楚恒泽没有放开她，反倒收拢了手将她揽在怀里，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玉琬无奈，闭上眼睛任他施为，颤抖的睫毛如振翅欲飞的蝴蝶，泄露着她内心的不安。
“淑妃娘娘以宫权为重，处处视玉琬为敌，玉琬既无心趁人之危，又不愿搅入北宸后宫之争，更不想再惹得淑妃娘娘动胎气，陛下以家父为凭，玉琬不敢不从，但宫中擅理事之人不少，宫权亦是名缰利锁，人愿往之……”
话开了个头，后面的就好说很多，玉琬忽然觉得身心俱疲，尤其在今天这个日子。
短短几个月，她经历了离家别亲、为人俘虏、入宫为妃，既被人钳制又被人寻衅，夹在燕国与北宸之间，夹在家国安危与个人荣辱之间，她为父为燕恨楚恒泽穷兵黩武，可她在北宸病中孤立无援的时候，却是楚恒泽给了她照顾，她不愿去想如果北宸没有进攻燕国她根本不会有如此境地，因为世间本就没有那么多假设。
玉琬异常温顺的靠在楚恒泽怀里，自顾自说着：“陛下若只是想作壁上观，方法有很多，再说陛下方才也问了，玉琬是甘愿为燕国入局的，这辈子都会老老实实呆在这里，陛下赐玉琬为瑕，玉琬无力辩驳，陛下赐玉琬为贵妃，玉琬也为燕国承情，这盘棋本就无解，陛下何必一再为难玉琬呢？”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