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局者迷，无解便改日再下。”
楚恒泽看了眼残局，伸手将玉琬的手指一根一根打开，又将被她攥的湿润的棋子拿出来，而后十指相握。
玉琬手心的冰凉让楚恒泽心头一颤，岂会不知她一直以来是在强撑淡然，但如今才深觉她也不过只是个方至及笄的姑娘。
楚恒泽原以为她病中的照拂源自怜香惜玉的恻隐，而后又觉是因为她身上有着与苏婉太过相似的影子，可直到今日他才终于思考出结果，这一切都或许只是源于当日北宸军帐中玉琬出现时他的一眼入心，他想让她心甘情愿的做北宸贵妃。
但玉琬将这一切看的太清，她将所有事都归结于稳固燕北盟约，标上了胜国与降国的烙印。
［割城之后永结秦晋之好的条件真的只是为了制衡燕国么？］楚恒泽再一次反问自己。
然而，他这句话听在玉琬耳里却又是另一番意思：“改日……陛下又想让玉琬做什么？”
楚恒泽突然有些无力，他们的关系仿佛永远摆脱不开代价和利益，从他卑鄙地提出让玉琬和亲北宸开始，这一切便成了无解的答案。
天底下恐怕没有人会在家国遭劫、为人俘虏之后还能对给予这一切的人放弃戒备，玉琬的反应证明了她的立场。
［可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一样的呢？］
是她病中脆弱倔强的眼泪，还是她与淑妃争执时的聪慧狡黠？是淑妃发难时她的理智自持，还是她雪中赏梅的灵动轻松？
楚恒泽想不清，也不知道情之所起，但他潜意识里不想放弃，他将玉琬在怀里圈的更紧了些，他不满足于只圈住玉琬的人，他更想圈住玉琬的心。
［我要拉她入局。］
楚恒泽眸色一沉，一念转过后，将人从怀中扶起，依然与她十指紧扣，楚恒泽牵着玉琬走到膳桌前。
“燕使来朝，带了燕王后亲手做的宫装。”
膳桌上不知什么时候放了一碗冒着热气的长寿面，楚恒泽温声道：“今天是你生辰？”
“陛下……”玉琬欲言又止，不知道楚恒泽这又是哪一出。
楚恒泽感觉到玉琬纤细的手指收紧了些，单这一个动作便猜出玉琬此刻心中的不安，他略松了松手指，凉意顺着交握的手掌蔓延，玉琬无意识地地攥紧了他手，两个人再次十指紧扣，楚恒泽满意的笑了笑，没准备提醒她，盯着两个人交握的手，道：“观澜殿的人说你晚膳什么都没用，病才刚好，又在雪里站了一日，不饿么？”
“我……”
玉琬低垂着眉眼，她不知道事情怎么会演变成这样，是慕容先生说的“利而诱之，乱而取之”么？
楚恒泽也未急着催她，静静地看着她的神色，红烛摇曳中只有寿面上升腾起的热气在二人之间蔓延。
良久，玉琬才闷闷开口，声音听起来却有几分委屈。
“陛下到底想要玉琬做什么？”
“朕说过要你入乡随俗，从你踏入北宸宫门的那一日开始，你便只是北宸贵妃，你所重的，朕视如敝屣，若寻机起事，还用不着从你这下手。”
楚恒泽知道不能把人逼的太紧，以玉琬的性子，你进她退，你进九步，她便不知要躲去哪里了，彻底放开攥着她的手，在她鼻梁上轻轻刮了一下，玩笑道：“你每天这般提心吊胆，步步为营，便就不觉得累么？”
“还不是陛下总拿燕国胁迫玉琬，玉琬怎么知道淑妃娘娘同陛下说过什么？”玉琬嘟囔了句。
楚恒泽一阵好笑，伸手将人拢在怀里，满意的看着人脸上染了红霞，“觉得朕宠淑妃？”
［不然呢？］玉琬心底默默回了句，却又不敢真的顶撞楚恒泽，执箸挑了根寿面在嘴里嚼着，被楚恒泽看在眼里，竟是难得的可爱。
最初见玉琬，楚恒泽觉得她像个难以驯服的猫，清冷孤傲，凑得近了便挠你一爪，如今见她吃东西的时候倒像个兔子似的。
“淑妃是魏广唯一的妹妹，也就是你当初见过的镇国将军，她哥哥为北宸南征北讨，功勋卓著……”
话没说完，楚恒泽便见玉琬一眼看过来，当年燕北一役就仿佛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鸿沟，只要存在，就一定会招摇着显示它的存在感。
不过玉琬只看了一眼，便恢复了如常的神色，继续低头吃着寿面。
楚恒泽叹了口气，想起当初建元帝偏爱嘉德妃所诞长子，早早地便将他立为太子，楚恒泽虽然是中宫嫡出，却只能屈居于太子之下。
起初楚恒泽并未有争夺太子之心，他志在守一方百姓安居乐业、护一片县志河晏海清，这一切做个藩王便已足够实现，所以他原是甘心辅佐大哥的，只是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他没有争夺之心，但他嫡出的身份却足以让人忌惮。
太子被册立三年后，楚恒泽突然昏厥，被他的母后送到了太傅苏平府中，当时的苏平被太师架空，太傅不过是个闲职。
苏平穷尽毕生医术，又暗中寻遍江湖游医，这才将楚恒泽从鬼门关拉了回来，打那以后，他才知道，他陆陆续续接触慢性毒药已将近三年，能持续在皇子的饮食中投放慢性毒药不被人发现，甚至连日常问诊的太医都不曾告知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他怀疑不仅是嘉德妃和太子二人所为，其中授意的应该还有他的父皇，不然他的母后也不会在他中毒后第一时间将他送出宫门。
在苏太傅家养病的日子，他结识了苏婉，苏婉是苏平的长女，年长他几岁，能诗能文，对他照顾有加，在楚恒泽朝堂失意的时候，是苏婉陪着他灯下阅卷、执笔研墨，苏婉于他更像是辅佐他一步一步离开失意深渊的姐姐，可他理所应当的认为那份近乎孺慕的感情是相濡以沫的爱意，所以回宫后，他求母后将苏婉指婚给他。
也正是楚恒泽的举动，让太子盯上了苏婉，时至今日，楚恒泽大概也能想到当时的太子视他为假想敌，因此他的一举一动都让太子草木皆兵，于是太子先一步向建元帝求娶了苏婉。
直到后来，成婚不足两月的苏婉病逝在太子府，被诊为时疫下葬，一月后，他的母后也病逝在了未央宫。那时那刻，楚恒泽才明白，含元殿中的那把龙椅决定着他身边所有人的命运，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更何况是身边的至亲至爱。
于是，楚恒泽设计让太子在狩猎时落入陷阱、不治薨逝，他的父王也终于在悲痛之下，一病不起，不得不传位给他这个中宫所出的嫡子。
那天之后，楚恒泽便像变了个人一般，再也不掩饰他的野心，因为他知道，只有当一切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时候，才能实现自己想要的一切，才能护住自己想护住的人。
他改国号为定安，开始了率军西征，一年后延康帝萧伯庸投降，中山灭亡，成为北宸属国。休整两个月后，他又开始南讨，三国鼎立的局面持续太久，需要有人一统而治，而魏广便是最开始拥护他，替他一手设计太子薨逝的大将。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楚恒泽向来愿意重赏有功之臣，连带着他提出想要妹妹入侍王府都乐于接纳，他给魏府至高的尊重，给魏庆云想要的偏宠、掌事之权，纵容魏庆云的骄纵任性，只是始终不肯册立正妃。
因为苏婉和母后相继走后，他的内心已然一片荒芜，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他在朝堂夙兴夜寐，与百姓休养生息，只是他的心里再也没有人能走进去，他也不肯让任何人走进去。
本来这一切都在楚恒泽想算计之中，只是他没想到，燕国为解兵困，竟让玉琬一头撞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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