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和煦，安乐城里熙熙攘攘，其中有两处最为热闹。
座无虚席的茶香楼，说书先生高坐正堂，精神抖擞握着鹅毛羽扇铿锵开讲：
“大安国唯一的女将军——萧玉！
25岁替国出征，英勇善战，仅凭一把红月软剑，领着红月军不仅收复了三座国城。还一鼓作气、乘胜追击，五年时间夺下了八座新池城！
就在10年前的今日…更是心怀大义，以己一人之血肉向天神献祭，换来了我们如今的盛世太平！”
满意收下一片喝彩声，说书先生神情激昂，“今日，我们就来好好说道说道，这护国女将军的佩剑——红月软剑……”
与茶楼相隔三条大街的衙司，一群人乌泱泱地挤在门前的官榜处。
众人皆对官榜上一骑绝尘的三科甲等榜首充满了好奇，议论纷纷。
小柔二哥神情亢奋地拉着满脸笑意的小柔一路高喊：
“大家让一让！让一让！榜首展小柔来啦！”
小柔爹和大哥紧跟在后面大喊：“榜首展小柔！榜首展小柔！”
路人纷纷热情道贺：“恭喜展公子官中榜首！”
“恭喜展公子！”
小柔二哥大笑着解释，“不是我，展小柔是我小妹，是我小妹考了榜首！！”
——道贺声戛然而止。
众人纷纷扭头打量着眼前这位皎然自若，眉眼间皆是温婉知性的女子。
一阵静默后，路人僵硬开口：“公子莫不是开玩笑的吧，就她？一个女娃娃？”
展小柔没有听到预想中的祝贺，诧异朝那人望去。
人群中一人起了头，众人纷纷附和，三两语间便变了味。
“她一个女娃娃怎么可能拿得了甲等？你就问问大家伙，这红榜上有几个女人？”
“有吗？没有吧！一个都没有！”
小柔错愕望着他们的脱口而出的讥讽，让她想起昨日女澡房里，那位闯进来哭喊着找阿娘的四岁小儿。
一群乳臭未干的姑娘团团把他围堵着，对他劈头盖脸地责骂，然后粗暴地把他推搡出去，如愿听到他的嚎啕大哭后，叉腰哄然大笑……
一艳丽的女子突然挺肩而来，神情得意，“谁说没有的！我就是女子啊，今日拿了官榜十一！”
“还有我，官榜第七！”
“还有我！官榜二十六！”
这么一会就有五六位女子站了出来。
展小柔抬头悄无声息地观察了下她们几人的打扮，皆是高束发，或圆领袍或直裾袍的男式便服，唯有彩色发带及腰带上若隐若现的几串珠穗，能表露少女心思。
默默垂眸看着自己轻盈飘逸的裙摆，陷入沉思。
一壮汉嗤笑出声，“还有吗？没有了吧，红榜上快百来号人，就只有你们几个女的，这难道还不够说明事实吗？”
“敢出来跟我们抢官职，我们男人拿捏你们女人，就跟拿捏蚂蚁似的。”
“按我说啊，你们就该统统回家去，乖乖给咱们爷们洗衣做饭热炕头去哈哈。”
一男子走过来，举着折扇打量着一袭淡紫褥裙，格外乖巧温顺的展小柔。
笑眯眯地连连点头，“这么多女人里面，我觉着就你姿色最佳，我是官榜第六！不如你就跟了本公子，保…呃—”
展家男人的拳头才到半空，小柔腰间的软剑，就已经落在男子的脖颈上，微微晃动，闪着寒气，“保什么？继续说说看，看看我的剑答不答应？”
男子耳后的几根散发，在软剑晃动间断落，缓缓飘落在凌乱的脚底下。
展小柔此刻满腔闷火，天子英明，三年前就已经准许满十八岁的女子参加官考，可如今三年过去了，这律令似乎仍是只存在文书上面的一道墨痕。
单单一句女娃娃，就想像澡房一样轻易把男女分墙而划。
有眼识的人惊慌指着她的软剑，“那、那是红月剑？”
“红月？可是护国女将军的红月？”
“是红月！你们看，刀身是镂空镶白玉的，护国女将军杀贼时，挥剑如弯月，直取项上人头，血染半空，故名‘红月’。”
“三年前的比武大赛，红月软剑被一小女娃赢得，红月柔？你就是红月柔？！”
展小柔见他们认得红月，脸色有所缓和，正要收回红月时，人群里突然传来一男人的冷斥。
“你拿着顶好的软剑，欺负一个手无寸铁之人，如此欺压百姓，做了官差也是一等一的恶霸！”
小柔看着男人嘴角下的那颗奇特的虎牙，忽然笑得微妙，“我认得你，那日武试比拼时，我才刚亮剑，你的裤子就先下起大雨。”
小柔二哥惊讶大叫：“哈！原来你就是在擂台上，被我小妹吓尿了，把擂台熏得臭烘烘的那个大汉啊哈哈哈。”
小柔环视了一眼四周，入目的皆是或嘲讽或鄙夷的眼光，心里更加冒火，把裙摆一束，高举起她的银色软剑，“哐铛”一声，带下几道刺目的晨光。
她仰着头，颇为嚣张道：“今日就是我这个女娃娃得了榜首，怎么，尔等作为手下败将，有不服的，来一战呀。”
展小柔见迟迟无人敢应战，把软剑收回腰间，笑得恣意，“这就怕啦？也是，你们看着虎背熊腰的，”撸起袖子拍拍手，“怕你们一群大男人觉得我一女娃欺负人，来！我愿赤手与你们对战。”
话音一落。
“来就来！大丈夫岂会怕你一女娇娃，不过打之前先说好了啊，伤了死了，我们概不负责！”
“哈哈哈哈！”
小柔冷笑：“好，既然要战，怎么能没有意头，这样，我展小柔若是输了，这第一名我不要了，往后也不再参加官考。同理，若是你们输了，你们的官榜也作废，往后亦不得官考，如何？”
“这…这……”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表面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却半天无一人站出来，正当小柔要随意点一人时，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小柔—小柔姐，快回家，官职文书送到你家啦！”
是邻居阿大站在人群外大喊。
邻居大婶手里还拿着擀面杖，跑得气喘吁吁的，“小柔—是你—真是你，快—好漂亮的一件大红袍进了你家院子，我看得真真的，上面有六个大印章！六个！”
展小柔春风得意，额上的银片闪闪，佯作惋惜对众人拱拱手，“不好意思了啊各位，我这小女娃得赶回去接官、职、文、书、啦，有想要与我一战的，可直接去我家，我随时恭候哈哈，告辞！”
展家男人帮亦步亦趋：“告辞！”
——
延福街·张小柔家
“展小柔，官考春试中，文试、武试、律令三科甲等，即日起担任大理寺司直，官八品。”
展小柔听到“大理寺”三个字时，脖子“嗖”一下绷直，眉头蹙起，紧盯着宣官的嘴巴，满脸疑惑。
户部宣官肃正言辞念完文书，合上，递给一旁站着的二哥，忍不住吐槽，“你怎么取一个如此娇气的名字呢。”
二哥把更近的小妹往前推：“不不，展小柔是我妹。”
小柔木讷扯了扯嘴角，伸手去接文书。
宣官猛然后退几步收回文书，撇了几下眼前眉眼如画，一瞥一笑间满是精巧雅致的女子，又看看周围全是五大三粗的男女。
户部宣官：“就她？三个甲等？！展艾官你考了有十几年了吧？你的两个儿子也是不中用的，不能因为你们考不过，就为了个更不中用的女娃娃来联合作弊了啊，我跟你们……”
展家院外围看的路人，听到宣官的话，一时在外面炸开了锅。
小柔娘递到半空的钱袋子，霎时变成一个拳头怼在宣官的眼前。
“……开开玩笑嘛，何必如此认真呢。”
小柔娘笑哈哈：“大人也无误会啦，这是给你送钱呢。”
户部官颠了颠钱袋，咧开一张大嘴，“哈哈无妨无妨，老弟…不，妹子好妹妹，这是官职文书，请收好，明日记得准时去点卯。”
户部官把钱袋揣入怀里，摇头转身离开，忽然一把闪着寒气的剑锋横在他的脖子前，“这…你这是干什么呀！谋杀朝廷官员，可是死罪！合家不得参加官考！”
小柔单手把官职文书展开在他眼前，咬牙切齿，“我报的是兵部！为何变成了大理寺的司直？”
“啊？祖奶奶，我这…我哪知道啊，我就一跑腿的，你看看上面的官印盖的是什么，你得找给你盖印的人啊。”
这女娃看着挺温婉乖顺的，性子怎么比她娘还虎呢。
小柔的软剑往外收了几寸，“走，带路。”
“不行啊祖奶奶，我这还有好多文书没送出去呢，户部公所人人都去得，你自己去呀。”
围看的路人见展小柔一言不合便用剑威胁宣官，更是认定了她榜首来路不正的想法，纷纷躲在人群里对她指点是非。
小柔难以置信地望着大家对她的指责，隐约听到他们口中提到了“红月”，鼻子一酸，把红月剑一收，怒气冲冲拿着文书直奔户部公所。
“哎，小柔……”
展家人见小柔真去了，一把推开碍事挡道的宣官，急忙追上去。
宣官一转头，看到红袍还在，急得大喊：“喂，你的红袍还要不要呀？”
小柔娘大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拿下属于榜首的大红袍，“当然是得要的，辛苦官爷，官爷慢走不送。”
小柔娘第一时间去看那六个大印：天子印、公主令、太子令、尚书令、吏部令、大理寺令。
“还真的是有公主令哈，居然让咱们给见着了。”
围观的人见宣官走了，立马拥上前。
——
展小柔脚下生风抄小道往户部公所赶，她报考时，清清楚楚工工整整填的是“兵部”二字，怎么会无端变成了三个字！
这么大的纰漏，必定是有人故意为之。
一想到她居然要去大理寺那个鬼地方，小柔心里就跟吃了黄连一样。
小柔的阿奶是个武痴，所以家中人人皆要习武。
她刚出生就被阿奶抱了去，五岁时阿奶走了，阿爹给她另找了个师傅。
她喜欢师傅，十几年来勤勤恳恳跟着师傅练习红月剑法。
为的就是有朝一日也能冲到前线，成为像大国的护国女将军那样的，可以挥剑保护天下百姓的大英雄。
三年前她参加了大国举办的比武大赛，赢得了护国女将军的专属佩剑——红月软剑。
当下国邦太平，无需扩兵，又因她是女子之身，尽管刀法无双，依然只能做个兵部的门外汉，上不了正统。
可惜了红月，自从跟了她以后，就只能待在那个华丽却无光的剑鞘里……
后来，她天天往兵营里跑，每每站在城墙角落里，望着兵营训练场上，一个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恣意地挥舞着他们手中的利剑与刀刃，再看着她手中渐渐落寞蒙尘的红月……
她内心都无比渴望，自己也能光明正大地随时舞动她的红月，让所有人，都能时刻看到、想起，甚至是记得红月的光辉。
可刚刚，人人皆记得红月，却以为她利用红月，做的是欺凌霸弱、强取官职之事……
她展小柔日盼夜盼，盼来了十八岁，终于可以参加官考。
在兵部兄弟们的帮助下，艰难吃下那一摞堆生硬拗口的律文，不负众望拿下了甲等，结果却要让她去那最讨人厌的长舌窝？！
她第一次听到这个名时，还天真地问大家，“大国何时新设了长舌窝？”
兵营大哥说：“大理寺探案，探的不是证据，而是口舌，故百姓赠名‘长舌窝’。每次出公务遇到他们，那嘴一张我就脑瓜突突疼，真恨不得一剑绞了他们的长舌！！”
后来，她与父兄一起备考的时间里，见他们如此钟情大理寺，没少用‘唇脂窝’来揶揄他们。
没想到，现世报来得如此快，他们仨真心实意想进大理寺的，考了多年就是没法进去。
她是备考四人组里，最讨厌唇脂窝的，反倒以甲等的成绩进了……
难道她才是家里最拔尖的那个‘长舌’？？？
浑身吓得一激灵。
小柔脚下移动得更快，眼前忽然闪过一个影子，身体比脑子快，一脚把人踢飞到对面墙上。
只见那人一声不吭地贴墙倒下，一头银长发散落，靠近嘴巴附近的银发出现一点红，很快红色扩大……
小柔吓的两步上前，胡乱扒开他的银发，竟是一张比银发更煞白的年轻容貌，触手的是他身上粗糙得剌手的布料。
“小柔！怎么了？”
小柔听到熟悉的声音，眼眶湿润，“二哥，我…我打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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