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来,青竹已变琼枝,红枫化作枯叶。
黛玉回姑苏已四月有余,许是太忙碌加忧思无瑕多书,往日不多的几封短信皆是寄给贾老太太报告近况,时至今日,宝钗才收到黛玉单独写给她的第一封信。
信中提及,林如海病情来势汹汹,黛玉日夜侍奉汤药照料,待到病情稍安,才分得心神给她写信,虽未直言,宝钗还是读出林妹妹对自己这小半年未曾主动传过只字片语的愤懑。
这些时日,宝钗的问候都随着贾老太太的回信附语送出,确实不像宝玉那样经常打发专人送信问候,况且她那时借口生病将访客拒之门外多日,林妹妹家中突逢变故,回乡仓促,以至未能当面告别。
情绪积累到如今,林妹妹尚能主动给她写信,已是不计前嫌。
宝钗收到信看过后便寻了红木漆匣放置好,她铺了纸笔试图下笔回信,却呆呆盯着漆匣怔愣起来。
并非不想,只是颦儿侍疾辛劳,又忧思阿耶身体情况,她至今困于自己不合常理的感受,又恐去信漏了心思,着实不知该如何下笔。
想到这,她不由得又叹起气来。
一旁伺候的莺儿看宝钗这样子,也叹在心里。
自打上次热毒症治好后,小娘就时不时一个人怔楞发呆,莺儿好几次想问为什么,话还没问到嘴边就被堵了回来。想告知薛姨母,偏生这位薛宝钗主儿在娘亲和兄长面前又是温婉娴静的正常模样,弄得像是她想太多似得。
该不会被薛大爷乌鸦嘴猜中,小娘真的看上宝二爷了?宝二爷是个漂亮的小郎君没错,可小娘对宝二爷也不像话本子里年轻娘子对心悦郎君的态度呀。
莺儿在心里嘀嘀咕咕,抓心挠腮。
正当一主一仆心思各自纠结之时,主厅迎来了访客。薛姨母惊讶的询问声伴着一女子凄苦的哭泣声传入宝钗耳中。
“五娘,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你慢些讲。”
五娘?
听到阿娘这样称呼对方,宝钗在脑中搜索一阵,对号入座到一个人——婶婶张氏。
张氏是阿耶同胞弟弟的妻子,上有四个姐姐,未出嫁前在娘家排行第五,常唤作五娘。因着薛家两兄弟早就分家各自过活,阿耶入仕点了西市署令,伯父做着买卖,碍于一官一商,妯娌间也不常走动,后来阿耶被除名回江宁老家,天南地北,隔着千里山河,两家来往更加稀疏。直至阿耶去世,两家才重新联络起来。这番宝钗随阿娘阿兄重回长安修葺薛家老宅,伯父主动帮了不少忙,婶婶也时常帮着照看宝钗兄妹。她记得伯父有两个比她还小的孩子,堂弟薛蝌相貌端正,小堂妹宝琴聪明可爱,都给她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哭泣细细碎碎地钻入耳中,宝钗本就苦于无从下笔,索性扔下笔纸拉着莺儿一起去了正厅。
薛姨母一边劝慰,一边拿了帕子递给张五娘擦泪,张五娘紧紧牵着个年幼的小男孩,那小郎君的眼泪在眼眶打转,倔强得不愿落下泪。
宝钗见张婶婶情绪激动话不成句,又隐约听得“中风”二字,顿觉出了大事,忙上前帮手。母女俩费心安慰了阵子,张五娘好容易才稳定住情绪,开始讲事情的经过。
薛家在东市有一些生意,东市临近皇城,多是上流人士来往,一般无人敢闹事,日子过得算安宁。
前几日,薛家在东市的绢行突然来了一对中年农户夫妻,声称花了大半积蓄在铺子里买了给女儿做嫁衣的料子,拿回家一裁发觉短了尺寸,非要讨个说法。掌柜的替薛家打理绢肆数十年,从未出过这样的丑事,自然是不肯承认的。这对夫妻便在店门口哭天抢地大喊黑心商人店大欺客,掌柜的见闹下去实在妨碍做买卖,便想息事宁人赔钱了事,没想对方却不答应了,高喊掌柜的承认短了尺寸,引来了大群人围观,最终惊动了东市署。东署令下令严加查办此事,当即便令人拿了那对夫妻和掌柜的下狱。
“按大唐律令,售卖绢布若有不合格或者缺斤少两,贩卖之人应当仗六十。署令行事确实无错,只是这种买卖上的小摩擦很是常见,此次这般重视,除非……”宝钗听至此,立马觉察到其中的反常之处。
张五娘嘴角抽搐,扯了个难看的笑,她哭了许久,连带说话都透露着嘶哑:“遇上这类事,市署多是帮着说和,并不会过于严苛。若是这点小事得动板子,市署不用干别的,成天就只需忙着打人板子。”
宝钗注意到对方嗓子干涩,抬手吩咐婢女给这母子二人上茶。
张五娘向她露感激的神色,接过婢女端上的茶盏,一口气饮了半盏,接着说道:“你伯父也是这么认为,便私下拜访署丞,想弄清个中缘由。署丞起初不愿透露,说尽好话,才暗示是贾县令要求署令严办。”
长安城共有一百零八坊,以朱雀大街为界分而治之,街以东五十四坊,由万年县管辖,街以西五十四坊,由长安县管辖,东市位于朱雀街以东,正处万年县辖区。
这贾县令便是万年县县令。
薛姨母记起王夫人提过,万年县新上任的县令贾雨村,由黛玉之父林如海转托贾政举荐,先去了江宁当地方官又回到长安,之后便一路官运亨通。
她忙插话询问道:“据我所知,这贾县令新上任没多久,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正是要树威之时。五娘,你们可曾得罪过他?”
她印象中的小叔子为人稳重低调,这些年打理生意有口皆碑,也是精于人情世故的,照理不应该这么快就得罪县令。
“大嫂这哪的话,咱们做生意的怎么敢得罪官家,这位县令家的娘子爱的些胭脂水粉,小公子满周岁,我们都孝敬了不少,也不知何处怠慢了。”张五娘摇摇头,苦笑不已。
“我家郎君想着,掌柜的年纪大了经不得板子,登门想求府尹开恩,哪怕使些银钱也行,没曾想竟吃了闭门羹。更莫名其妙的是,绢行门口来了群溜子,天天指着店门叫骂,郎君劝解无用,被那些人嘴里不干不净的气到昏厥,抬回家已动弹不得。大夫说是风疾,即使醒了也难再起身。”
张五娘说到伤心处忍不住又抽噎起来,“现在掌柜的还给拘在狱里,铺子开不下去,我的蝌儿这么小,宝琴更小,以后我们娘儿仨可怎么办啊。”
宝钗记得宝琴是薛蝌的妹妹,比他还要小上一岁,年纪虽小,却聪明伶俐,活泼好动,大伯经常带着她走南闯北。
张五娘这话一出,一直默默无语的小薛蝌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张五娘一把搂过小儿子,母子两人抱头痛苦。
薛姨母听得心酸,联想到薛姨父去世后自己艰难拉扯一儿一女长大,更为张五娘未来的艰辛难过,不禁跟着一起掉眼泪。宝钗忙递了自己的帕子给阿娘,薛姨母接过帕子,见女儿小小年纪不得不如此早慧体贴,不由得又哭了一阵。
两妯娌正哭着,薛蟠正好从外头回来进了正厅。
因着中元节得罪了母妹,自知理亏,他近来行事收敛了些许,没敢在外喝得大醉而归。
看看哭做一团阿娘和婶婶,薛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得傻眼地看着在场唯一没哭的妹妹,挤眉弄眼问她“怎么回事”。
薛姨母见儿子回来了,忙唤他过来给张五娘行礼,薛蟠听话地行完礼,张五娘打量了他出落的这样,又是哭,又是笑,攥紧一起哭红眼的薛蝌,泪水不禁又滚了下来。
薛宝钗只得将哥哥扯到一边,低声讲清来龙去脉。
还是薛姨母最先止住哭。
她擦擦自己哭红的眼睛,又安慰了张五娘几句,似是下了决断:“五娘你先和蝌儿休息,我这就去找阿姐,请她向贾公打探打探。”说罢,唤过婢女伺候两母子去里间厢房休息。
张五娘已是心力交瘁,听得薛姨母愿意出手相帮,千恩万谢又要跪下,众人手忙脚乱地将她扶起,好歹是送入里间休息了。
薛姨母看了眼母子两人搀扶着离去的背影,拉过薛蟠,叹息道:“蟠儿你也看到了,这么大个家,你大伯现下病了,你婶婶一个人实在是撑不住,你去东市看看他们家绢行情况,看能不能帮衬一二。”
阿耶就大伯这么一个兄弟,大伯家突然遇到这种意外,薛蟠本就不可能当没看见:“儿听阿娘的,这就去。”
薛姨母点点头,唤了同喜同贵,就打算往王夫人处去。
宝钗见状忙牵了母亲的手,请求道:“阿娘,儿也想一起去,兴许能帮阿兄留意到什么。咱们在东市也不是全无生意,遑论事发生好几天,竟是没听到半点风声。儿有个想法,不如......”
她压低嗓门,在薛姨母耳边娓娓道去。
薛姨母边听便点头,颇为意动。
宝钗这个孩子素来心细,家中生意多是她幕后打点,比儿子靠谱得多,只是这几个月身子不爽利,怠于打理生意上的事,便没让她劳累。经这一提醒,她也不由得多了几分想法,若是按女儿的法子,即便对小舅子家起不到什么作用,自家也算得上尽心尽力,兴许还能捡一捡在长安的老关系。
薛姨母略一思忖,认真地对宝钗道:“你若同去,帮忙是其次,安全最重要。”末了,又不放心地叫过薛蟠,“带你妹妹看看铺子情况就好,你也不要趁机乱跑,多带些钱和人,把该办的事办了,不论什么情况,宵禁前定要归家。”
“妹妹坐车去定比我骑马慢的。”薛蟠有些不情愿,出门办正事带着妹妹跟带了个监工没两样,如何大胆办事。
“让你去就去,这么多废话,人都赶到东市了!护好你妹子,再闹出事,仔细你的皮!”薛姨母狠狠瞪他了一眼。
出了黛玉那回事后,薛姨母不由得生出些后怕,但是她不会把孩子绑在家里不出门。特别宝钗是个有主意的,说不出门,几个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推都推不出去,薛姨母都怕女儿在家里憋坏了。这会要出门,哪怕不让她去,估计也是拦不住的,更何况,宝钗好容易说要出门,薛姨母也不想拦。
她又耳提面命吩咐薛蟠一番,不给他讨价还价的机会,带着同喜同贵出门寻王夫人去。
薛蟠被吼得一愣一愣的,不敢违背母命,只得悻悻然安排车架随从,带着妹妹加紧往东市去。
注:
1.《唐律疏议》418:諸造器用之物及絹布之屬,有行濫、短狹而賣者,各杖六十;不牢謂之行,不真謂之濫。即造橫刀及箭鏃用柔鐵者,亦為濫。
2.风疾:现代的中风。
3.本文一般用季节和年号变化提示时间线,时间线从唐隆后一直在往前推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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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二十章 横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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