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我,是我!”
一位穿着白净孝服的年轻女孩弯腰捂着脑袋,从门后慌慌地闪进屋,秋水般清澈明亮的眼中含着泪,似是撞得不轻。
太平见是小女儿,神情稍缓,冰霜却并未化尽:“你什么时候蹲在那里的,听到了多少。”
“没多少,”偷听者仰着泪眼汪汪对太平回答道,“听到‘吃里扒外,自取其辱’。”
太平扬了扬眉表示不信,用眼神问婉儿“你进来时看到她吗”。
婉儿看了看那张可怜兮兮的小脸,挪开目光道:“没看到。”
“那也听得差不多了。”太平语气冷硬了几分,“如果我没逮到你偷听,你要学立节郡王,向他表哥告密吗?”
二儿子的背叛,是她心里的一根刺,这根刺差点害得她心尖上的人差点丧命。
“阿娘!那等不忠不孝之事,儿怎么会做!”武三娘子大骇,急得眼底就要漾起水光。
看孩子委屈,婉儿温声劝道:“公主,阿磬是阿磬。”
不是薛崇简。
“我知道。”太平哼了一声,面色终究是缓下来。
女孩大着胆子开口:“儿年纪不小了,有眼有耳,听得到也感觉得到风向在变化。”
“武秀明,你天天不着家,在外面听风声看风向,是打算去太史局拜师学艺?”太平凉凉瞥了一眼被点着大名训话的女孩。
长公主幼女、乳名阿磬的武秀明,揉了揉还在隐隐作痛脑门,龇牙咧嘴地抗议:“阿娘小看儿,儿既未出嫁,有时间拜师学艺,怎么会只拜太史局!”
“怎的,”这可是头一遭,太平的话语中满是兴趣,“觉得拖太久,要跟为娘谈出阁之事了?”
“是,也不是。”提及终身大事,年少的女孩收了撒娇变得郑重,“阿娘两三年前在为儿择婿,已停许久。如今阿耶去世,国孝家孝两重在身,儿自然又无法出嫁。”
“有国丧,嫁娶自然就搁置了。何况,女孩儿嫁人是大事,慎重是为你好。”
“不对。”武秀明言之凿凿地否定。
“国丧两年,只要圣人允准,并非全然禁止嫁娶。儿正值嫁娶年纪,阿娘若求个赐婚圣旨,于情于理,皇帝舅舅都不会反对这点小事。”
“阿娘却没有这样做。”
太平总算露出一丝微笑,多了两分宠溺:“我镇国公主府的明珠,钟灵毓秀,天人之姿,值得大唐最优秀郎君,不差这两年。”
年轻女郎被夸得一笑,骄傲地挺胸: “儿知道自己值得,阿娘总是为我们打算的。”继而不动声色将话题转回去,“就像崇行,明明在国子监待待得好好的,却调去了北衙,他是风雅惯了的,虽不是手无缚鸡之力,也没转性好拳脚。儿思来想去,应是阿娘眼光独到。”
太平也不否认:“武官里头,空出来的位子不好便宜外人。”
“阿娘说得是。想来有姨母在,国子监与昭文馆根本一家亲,崇行在不在国子监区别不大,”说辞虽合情合理,武秀明却感觉亲娘在糊弄她,索性摊开说,“宗正寺管理皇族玉牒和外戚属籍,崇敏这个宗正卿正好把握皇族动向。”
“二姐重病初痊就奔回长安,阿娘单是为了二姐的身子着想,就不会放她再回延州。”
武秀明一件件列出兄弟姐妹们的动向,“而二姐和姐夫从延州赶回来,目的绝不只是为了奔丧。”
“宗庙祭祀政令多出礼部,太常卿品级高职权轻,大哥居此职,并无实际意义,阿娘没趁机调动,说明另有考量。”
“至于二哥,立节郡王,”武秀明撇嘴,念着薛崇简这个封号的称呼,只觉得“立节”二字妙不可言,年轻脸庞上写满“瞧不上眼”,“年纪轻轻就位列九卿之一,再多就要折寿了。”
李隆基给的太仆卿要了可不得折寿。
她顿了下,话题突然拐到不相干的人:“儿听说,裴光庭从郢州回长安了。”
婉儿听出话里深意,从善如流搭个台阶:“敕书尚未到门下,阿磬消息真灵通。”
武秀明眨眨眼:“消息灵通不如闲话如风。”
“听说,听你二嫂说的?”太平凤眸微侧,这武家人,自己人不行,对姻亲们得前途盯得还挺紧。
薛崇简妻是梁王武三思的女儿方城县主,与裴光庭的妻子乃一母同胞的亲姐妹。
“我不想看见二哥,二嫂却很欢喜我去看她。”武秀明也没想瞒着母亲这点小事。
“这会想起来跟我说了这事了?”太平耐人寻味地看着小女儿。
她刚借机卸掉了薛崇简身上的实差,安插在郡王府的探子十二个时辰严密监控动静,哪怕武秀明不说,她依旧掌握着她的行踪。
“儿去得光明正大,就没想过阿娘不知道呀。而且,二嫂见不着阿娘,见了我才话多嘛。我多去说说话,给她解闷。”稚嫩脸上的耐人寻味跟她母亲如出一辙,“毕竟是二哥的枕边人。”
“所以,你的意思是?”太平听完小女儿长篇大论,勾着唇饶有兴味地发问。
“儿以为,阿娘在找帮手,可靠的帮手。”武秀明十分肯定自己的判断,少年人目光灼灼,如有火苗在跳动意图燃原。
“阿娘,你需要可靠的人手。”武秀明转而期待地看向婉儿,“姨母也这么觉得,不是吗?”
婉儿沉默不语。
“阿磬,你觉得把你姨母拉进来就有用吗?”太平眼风扫一眼立在身侧的婉儿。
武秀明也沉默了。
她是真的觉得有用,要不是姨母,她现在乳名就不叫阿磬,而是叫小石头之类的了。
心里这么想,嘴上不敢这么说,“魏百策诤诤谏言,谏必有理出奇效,姨母就似那魏公,出言必思虑周全,自是旁人不能比的。”
“阿磬这般嘴甜,我再不说点什么,倒显得白受赞誉了。只是,”婉儿笑意深了几分,口吻如同在向学生解惑一般循循善诱,“阿磬以为,你阿娘有何事需要帮手?”
武秀明默却然不答,径直走向屋内角落的兰锜, “噌”地一声抽出置于其上的武攸暨生前佩剑。
利剑出鞘,上好的龙泉宝剑发出清脆的鸣响,龙盘凤翔的华美剑纹纵横交错,在落日余晖下熠熠生辉。
武三娘子手腕翻转,利落挽了个剑花,紧接着反手刺破身后闷热的空气。
长剑当空而鸣,似龙吟凤哕。
剑尖指极北,乃北宸星所在之处.
年轻的武三娘子严肃而重其事:“儿今日确实是与阿娘来谈‘出阁’之事,只是,此阁非彼阁。”
“即便未听到母亲与姨母的谈话,亦应是儿所择之道。母亲明明暂缓儿出嫁,儿却仍游离在棋局之外,儿愚钝,未能窥得其中意。儿愿踏出这闺阁,为母亲手中剑、掌中棋,斩明枪挡暗箭,谋母亲所图之事,为自己挣得尊严与荣光。”
少年人素衣单手执剑,身如剑鸣藏匣,颜灿若六月朝阳,话仍隔着一层纸窗户,语气却是热烈而坚定。
太平静静地看着,复杂的情绪翻涌,她闭了闭眼又睁开:“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阿娘,我明白的。”武秀明低低回应,与太平如出一辙的桃花眼垂了下去,“身为阿娘的孩子,或早或晚,我不找祸,祸来就我,躲是躲不掉的。阿娘或许有所顾虑,然而阿娘所顾虑之人,有几人真心当我们是亲人?想当初,李裹儿指着鼻子骂我和姐姐浪费李家的食邑了,现在?那什么李三郎李五郎,也就表面上客气,一个个私下憋着坏呢。”
公主府的女孩们,姓武姓薛非姓李,皆是因皇祖母称帝而封的县主。
皇祖母在位无人敢言逾制。
还政李家后,她们姐妹仍为县主,皇帝四舅要靠阿娘的手段稳定政局,表面上不说什么,表兄弟表姐妹就不一样了,虽然不像李裹儿那么露骨,宴席偶遇次次看向她们的眼神,分明就在说“鸠占鹊巢”。
更可笑的是,她的郡王兄弟却是皇子们拉拢交好的对象。
像找到发泄口不用憋了,倒豆子似的越说越多,越说越觉得恼怒:“李隆基的**汤也就灌一灌薛崇简这种没脑子的。也不用空脑壳想想,李隆基拉拢他,还不是因为阿娘重视他,没了阿娘,他薛崇简有什么利用价值?狡兔死走狗烹,当真觉得自己有能耐了,自个儿在大义灭亲拨乱反正重振男儿雄风。”
“我看他和武平一不似从堂兄弟,竟是像亲兄弟,一模一样的数典忘祖,端碗吃饭放下筷子骂娘。”
武秀明一口气对五花八门的兄长们直呼其名地审判了一通,情绪才平复了些,继续道:“我和阿娘,母女天然一体,身为女儿身,自然能懂阿娘艰难和忧心。”
从小到大,她备受武攸暨娇宠,作为女儿,不可避免地悲伤他的去世,但她很明白,父亲的宠爱掺杂了女凭母贵,父亲的仕途,兄弟姐妹的尊荣。
归根结底,来自母亲大唐公主的高贵身份和经年积累的权势。
武秀明朝太平俯首一拜:“儿今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挟重器多。即便封以膏腴之地,多予重器,远不及有功于国。”
婉儿玉唇轻启,接下后文:“人主之子,骨肉之亲,犹不能恃无功之尊、无劳之奉,已守金玉之重也,而况人臣乎。”
“阿磬,何时对《战国策》这么熟稔。”
没有人比她和公主对这句话感触更深了。
“二姐姐曾教导我,读史书可明理增信,方知何德可崇,何事当力行。”武秀明老实道,“阿磬深以为然。”
半晌沉默后,太平声音不急不缓的重新响起。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你们拐着弯想说的不就是这个么。”
“我知晓了。”
至于“你们”究竟是哪几个人,也不用去猜了。
太平凤眼微挑,悠然地勾了勾唇:“你还有何事说与我?”
武秀明知道今日已说得太多,若是催着要个准话,未免得寸进尺,便知趣地说起别的:“我就是来跟阿娘说,二姐和姐夫约莫明日入夜后方能到达长安城,比预计晚了一天,入城的事宜儿已打点好,请阿娘放心。”
“重要的事要放在开头。”太平绷着脸教训道,“讲话挑重点,稳一点,你这个飘忽不定的性子不改改,怎么替我办事。”
“阿娘,您答应了?”武秀明欣喜地瞪大了眼睛,自动无视训斥,精准地抓住了重点。
太平薄唇紧抿,眼中闪烁着无奈,对武秀明道:“是,也不只是那些。阿磬眼,话易说,事非亲历难真正知晓。”
武秀明明白阿娘指的“意味着什么”,试图说些什么。
“记住如今所感受到的,便够了。”太平摇摇头,示意她去前厅,“这段时间家里人来人往,重孝在身,注意分寸。”
“阿娘放心,我省得。”
武秀明是个干脆的性子,见太平不愿多谈,便依言退下,拱手行礼道:“阿娘,姨母,阿磬先下去了。”
毕竟按照皇家教养长大的贵女,说话间,已敛了雀跃的情绪,眉宇间笼起忧伤,俨然孝女应有的样子。
“不告诉她真实原因吗?”武秀明出去后,婉儿看向太平,有淡淡的心疼,“小球儿当时出嫁太早,生产太早落了病根,公主怕阿磬也步了后尘。”
“我能不怕吗?”太平苦笑,“当年为了稳定局势拉拢鲜卑旧望族,让怀珠那么小就嫁人生子,生了孩子身子便一直不好,还得跟着夫郎去延州赴任,结果在延州差点一病不起。”
撇开局势所需,即便豆卢家确实是一个好归宿,太平心中仍有愧疚。
“婉儿知我,知我有所畏惧。”太平苦意更甚,“婉儿在昭文馆主事,一看便知,同阿磬门户相当、年龄相配的京城郎君,庸才居多,可见勋贵的门楣已有颓靡趋势,全然不相配。”
“况且,这些年看下来,我不提,阿磬这孩子也绝口不提婚嫁,对舞刀弄枪兴趣浓厚,天天在外面野。”
就,明显毫无兴趣啊!
婉儿挺喜欢看这一以贯之的口不对心,忍不住拆太平的台:“求娶阿磬的青年才俊,不说从长安排到洛阳,从大明宫排到明德门还是有的,好好挑还是两三个能入眼的。”
“至于,在外面野,公主也未动真格拘着,不是吗?”
“......”
归根结底,是她这个当娘的愿意放纵的。
太平无法反驳,甚至带了点羡慕:“这孩子比我强,我在她这个年纪,只学会了逃跑避祸。以至这么多年,我一次次看似在选择,实则在逃避退却,直至如今退无可退,方才懂得,不进则死。”
“你给了她底气。”婉儿知晓太平又想起了往事,“则天陛下的道,利刃无盾,攻守皆是杀招,殿下与陛下处境不同,定无需那样艰难。”
“我会同你一起走我们的道,继续给她底气。”婉儿的承诺温柔如水,亦坚韧如长流细水,很快再度抚平太平心口的一丝褶皱。
“对了,怀珠长这么大了,你还是叫她的表字吧。”太平委婉地提醒婉儿,当面叫球儿,她又要哭了。
“这可是公主给小县主取的乳名,不就是给人叫的么。”婉儿抚颐微笑,公主嘴上不说,行动上还是那么惯着孩子。
万泉县主薛二娘,小字怀珠,小球儿是被太平随口一句戏言所定的乳名。
“婉儿......别以为我没听出来你在笑话我。算了,我不拦你。不怕她跟你闹你就这么叫吧。话说回来,”太平抚额表示懒得管了,抛出另一个问题,“阿磬当真只听到那点话?”
“这重要吗,不重要。除了担忧阿磬的身体,公主解了心结才是重点,就不要在意这点小问题了。”婉儿明白太平的另一重顾虑,但她相信长在两人身边的女孩。
阿磬主动坦白擅自与立节郡王府往来目的,是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已经达到入局标准了。
若她不坦白,要么是与薛崇简一般,心有二意,要么擅自作主,不辨人心。
若入棋局,无二心,不擅断,方能用之。
好在结果不差。
太平踏出屋门,抬头望着院子的梧桐,婉儿静静地陪着她听了许久的蝉鸣。
大道废,未来会带来一时混乱,然不破不立,挡在头顶的不可见之墙壁,阿娘打破了一层,是时候再打破一层了。
“婉儿。”
“在。”
“厍狄氏近来身子不太好,裴光庭回长安还需一段时间。”太平顿了顿,“你抽空替我探望她。”
“好。”
快立秋了,该丰收了。
注释:
1.关于武秀明的原型:根据《旧唐书》唐俭列传记载:“俭孙从心,神龙中,以子晙娶太平公主女,官至殿中监。晙,先天中为太常少卿,坐与太平连谋,伏诛。”
根据这个记载推算,二女儿万泉县主697年出嫁,长女应该会比万泉更早出嫁,所以唐晙妻应该是太平和武攸暨的小女儿,这个女婿跟着太平一起死了,女儿估计也没什么好下场,史未留其名。
2.延州:大约现今延安附近。
3.厍狄氏:武周时期女官,正史上这个时间点还活着。裴行俭继室,有一子裴光庭。
关于名字:查史书很难的一点就是,太平的女儿们一个正经名字都没留下来,剧情需要,就给太平有记载的女儿们都取了个名字和乳名(有的有字),每个我都尽力翻遍典故了,后续有机会会在剧情里介绍下典故(其实也可以自己查)。
要是取得太烂,就当对不住诸位娘子和长公主殿下了orz
ps.各位朋友们假期快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武三娘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