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青的穹顶低垂,斜雨绵密,不一会儿的功夫,白雾绕远山,茫茫濛濛,人的眼睛里也像是蕴上了一层氤氲雨汽。洛瑜快速眨了眨眼睛,视线清晰了一些。
雨珠缀成线落下,黄土积洼里溅起圈圈浑浊的涟漪。
她垂着目光,数到第七个积洼时,马车重重地颠了一下,她一时不防,上身晃了一下,手跟着一松,帷帘就垂了下来,隔绝了外头瓢泼的雨幕。
祁凛彻嘱咐完车夫行慢些,就坐到了她这一侧来,边揽过她的肩头,边问:“这般出神,在看什么?”
“踩水坑,夫君不曾玩过吗?”
洛瑜复又挑起帘子,朝路面一指,“幼时的一大乐趣,每逢下雨,一大群小孩儿就争相在这条路上蹦蹦跳跳。”回忆起童时趣味,她唇边不由得漾开笑意。
祁凛彻对这种事儿不太能理解,他顺着她视线往路面看了眼,“严寒冬日,跑出来淋雨,只为了跳几个浅水洼?”
“当然是夏天!”
洛瑜放下帷帘,回过头来笑着与他解释:“大冷的冬天,谁要是敢出门来玩这个,回家准挨长辈揍呢。夏天雨停后,尤其是傍晚时分,清凉舒爽,一脚照着浅水坑踩下去,好不满足,乐此不疲。水花四溅,沁凉凉地贴在小腿上,可舒服了。”
祁凛彻看着她神采熠熠的脸庞,忍不住上手捏了捏。“路面都是碎砾沙子,也不怕伤到脚。”
“胆儿大的自然不怕。”
洛瑜嘻嘻一笑,“不过玩归玩,我确实还是怕踩到石头尖儿怕疼的,所以我都是笈着草鞋往下踩……费了两双呢,都是被石头磨穿的,回了家又怕挨外祖母骂,也不敢跟她说。”
她的笑靥渐渐黯了下去,声音也变得低闷,不复刚才的轻快。“那时外祖母的身子还算康健,还有力气嗔骂我两句,骂完又会重新给我编新草鞋,后来外祖母染了病,连骂我一句的劲儿也提不起来了……”
祁凛彻抬手轻轻拭去她眼角沁出来的两颗小珍珠,心疼得连忙把人抱进怀里。
想开口安慰两句,奈何实不太会哄人,一时搜肠刮肚找不到词,于是顺着她的话说道:“老太太定然是舍不得骂你的。现下看到你回来了,高兴着呢,喜极而泣,这才下了场大雨……”
闻言,洛瑜忽地止了声,下一瞬破涕笑了,自己掏出手帕擦了擦眼泪,说了句“没错”,离开他怀里坐直身子,问道:“不过,夫君不是一向不信这些的吗?”
竟能说出这种话来安慰她了。
她还记得,去普照寺上香时,他不拜诸佛,也不迷信鬼神之说。
“嗯。”祁凛彻说,“但为了你,信一回无妨。”
洛瑜愣了瞬,她一直都知道他素来寡言,是个行动多于言语表达的人,他几乎没有说过什么甜言蜜语。
因此将才的那句话乍然听在耳里,含蓄却又直白,不知为何,洛瑜竟抿出一丝隐然的情意来,心里头怦怦跳了两下。
……
车夫驭着马驶出这条路后,拐上了另一条稍窄些的岔路,路旁连绵着一片灰瓦人家,有几户闭着门,雨水冲刷瓦檐,潺潺泻下。
洛瑜时不时撩开车帘往外瞅一眼。
她忽然喃喃道:“外祖母那间老屋子这么些年没得人住,会不会荒芜得生了杂草,土墙会不会倒塌了……”
祁凛彻本想开口说不会,想了想,又顿住了,觉得还是不要提早告诉她,总归还有一刻钟就到了,她一会儿自然就能看到了。
静了一瞬,忽而又听她低声嘀咕着:“方才路过镇上时忘了买些香烛纸钱……不过这么大的雨,怕也上不了山。”
他也抿着唇没有应声。
一刻钟后,马车停稳,车夫的声音透过雨声传来:“到了——”
甫一掀开车帘,寒风斜雨立时呼啸着卷进来,凛冽刺骨。祁凛彻担心她受凉,又在外替她披了件厚斗篷,偌大的绒帽兜头罩住她整张脸。他抱她在怀中,稳当地下了马车。
荀青早撑着一把大伞候在车旁,默默地护着大人往屋门走去。
洛瑜早已等不及要看一眼熟悉的老房子,正要解开头顶的绒帽,人就已经被祁凛彻放了下来。待她站稳后,他仔细地替她解了帽扣,理了理她鬓发,露出一张既激动又不免情怯的脸。
然后洛瑜就见他从怀中掏出一把铜钥匙。
祁凛彻眼神示意她往左看,“开门吧。”
洛瑜照着他的话,拿过躺在他手心的钥匙,轻轻摩挲了一下,是一把新钥匙,她这才隐隐生出疑惑,总觉着何处有些不对劲……
“夫君怎么会有这间房子的钥匙?”
话问出口的瞬间,她身子也跟着往左面转了去,只一眼,就怔住了,鼻尖霎时酸涩难忍,眼眶就泛起一阵热意。
两扇大门仍是记忆中的模样,只不过饱经风雨侵蚀,其上被虫蠹出沟壑道道,露出暗褐色的木头芯。
她一眼认出锁是新换上的,就连……就连土墙也有重新修缮的痕迹,还有门槛、屋檐、房梁……她拿着钥匙的右手禁不住颤抖起来,不肖再问,这一切是谁做的了。
洛瑜仰起脸望向祁凛彻,他有些无奈地叹口气,拇指指腹万般轻柔地拭去她颊上滑落的热泪。
“怎的又哭了?可是何处修得不对?”他的声音和着淅沥的雨声,洛瑜竟然有些辨听不清,泪却再次直直流下来。
他擦不及,忙道:“莫哭了,我着人问过你从前的邻居,按着他们对这间屋子的描述,重新翻修了一遍,本想给你惊喜的,没成想吓到你了,你若是不喜……”
“不……不是。”洛瑜深呼吸一口气,使劲摇头,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了。
钥匙在她手里被攥得滚烫,她再次呼出口气,把钥匙插进锁里一拧,打开了门。
这一刻,不知是不是她神智出现了幻觉,她倏然听到门内传来外祖母的呼唤,熟悉又遥远:“阿瑜回来啦。”
往日种种景象犹如洪水倒灌,顷刻将她浪卷其间。
外祖母听到她开门的动静,声音从正堂后的灶房里传来,乐呵地喊她去洗手准备吃晚饭;房子后头有块小小的地,外祖母爱种一些瓜蔬,又很是勤快,地里的杂草被拔得干干净净;进门的左手边挨着墙角围砌了个半人高的方形空心桌,里头原本是用来存红薯的,后来渐渐变成了存药的地儿;再接着往左直走,是一道小门,这间是她和外祖母睡觉的屋子,无论夏冬还是春秋,她都是抱着外祖母的胳膊进入的梦乡;后来也是在同一张床上,外祖母阖上了眼,再也没能醒过来……
她的腿好像不听使唤,带着她在房里每个角落都走了一遍。等她终于有了些知觉时,腿开始发软,连身子都在抖。她想要撑着墙壁不至于崴倒,身旁一只手已经伸了过来,稳稳扶住了她。
“夫君……”
她心中酸胀,无声启唇,靠过去,贴在他胸膛上,双手环住了他的腰。
一直到雨势稍稍歇住,洛瑜才从汹涌的回忆洪水中挣扎上岸。祁凛彻不知是何时从她怀中掏出了张手帕,默默擦着她的眼泪。
洛瑜看着他小心翼翼的动作,忽然轻轻笑了,一双眸子闪着盈盈泪光,含着感激:“多谢夫君。”
她凑上去亲了亲他的下颌。
“夫君此前竟一直瞒着我,”她说话的嗓音有些沙哑,翁声道:“我刚刚看了,屋内很多物件都是以新做旧,连墙根的扫帚、灶房内的锅碗和菜板,都刻意添上了使用过的痕迹。夫君,这间房子原本的模样是不是……全塌了?”
祁凛彻见她不再流泪了,便把手帕塞进自己袖里,才道:“只塌了一半。”
洛瑜:“……”
“夫君不是一直在忙案子吗?是何时过来的?”
祁凛彻:“大概是初雪那日。”
洛瑜搂紧他的腰,说道:“原来那么早就开始了。我原本心里也做好了墙倒梁塌的心理准备,因为房子长久不住人,又无人来照看一二,兴许早已被他人占用去了也不是没有可能……委实没料到,你竟还……”
她顿了顿,继续道:“夫君多谢你,我很高兴。我刚刚哭是因为太激动了太意想不到了,又觉得难以置信……”
“不必难以置信。”
祁凛彻想了想,又补一句,“以后也不必怀疑,我这般做了,只是为着你值得。”
前后不到一个时辰,洛瑜竟然又从他话里听到一句不似蜜语、但胜似甜言的话来。她因着那句“你值得”险些又要鼻酸落泪。
运气像朵飘忽不定的云,从来没曾在她头顶逗留过,然而此时此刻她却有种感觉,云来了,是跟着这个男人一道儿来的。
……
晌午,两人在村里找了家小店,吃了碗面。离得不远,加上村里的路泥泞曲折,也就没有坐马车。
结完账,洛瑜看着祁凛彻准备俯身的动作,忙摇头说:“一起走回去吧。”祁凛彻也就没有抱她,撑着伞,一手揽着她肩头,问:“冷不冷?”
“不冷。”洛瑜双眸弯弯,笑道:“心里可热乎了。”
一路往家走,洛瑜一边絮絮与他说起童年的趣事、哪家邻居的陈年八卦,祁凛彻只是默然听着,时不时嗯一声作回应。
快到家时,洛瑜的步子慢了下来。
房子前种了两颗树。一棵是枣树,一棵是枇杷树,都是当年外祖母亲自栽种的。枣树下的秋千早已荡去了远方,而今那处空荡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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