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院与老太太的正堂离得近,罗嬴珠绕过一条回廊就到了,抬头看到上首客座的两位面生妇人,猜着必然就是宣义侯府来的嬷嬷。诚然如婢女所述,仪态端重,气质别样的出挑。
她自幼听祖母拿侯府内务管理为例子,也曾幻想过那京都簪缨世家的荣华显贵。然而学本领为有本事傍身,到底是更爱宅家躺着的慵懒舒适。少小既憧憬过,逾了及笄之年反倒祛了魅——
如果不是记挂着赴考的阮郎的话,她不会想着去京都的。
阮云是四年前随母逃荒而来的,与哥哥罗景韫在书院里结识。他日子贫寒,大冬天只穿一件薄薄青裳,风吹得似能从他身躯穿透。然而却不以此为卑,仍坚韧凛冽向学。他更写得一手好笔墨,其仪容清隽修逸,布衣也掩不住那双明亮眸子下的光华。
罗嬴珠有一天去书院给哥哥递点心,在廊下险些摔倒时被他及时扶住了,此后她就时有给他母亲送药抓药。
阮云收虽收下了,却甚过意不去,常送她字画和诗词对联。他见到嬴珠都目光濯濯,却内省自持,从未正式表态。直到赴考前的那次告别,才握住了她的腕,许诺考上后必亲自回来找她。
有些缘分并不需明言,谁都可能对自己撒谎,但罗嬴珠相信阮郎不会。
倘若去到京城果真打探不到他的消息了,那时她再说放下吧。否则罗嬴珠轻易不想另嫁旁人,却又不愿因拒婚而叫祖母失望。还真是个矛盾的事儿呢。
……
女子敛回心神,给祖母和熊大娘子请完安,便侧身颔首施礼:“嬴珠见过客人。”
但见姑娘薄粉敷面,杏眼桃腮,肌肤细润如脂,尤其眼角鼻侧的一枚浅褐色小痣,端得是娇婀明媚。
身上穿的碧色双蝶罩衣虽然宽松,却掩不住那曲线婉转,该骄傲的骄傲该纤细的纤细,举止却是落落大方从容端重。
叫魏嬷嬷看得暗自惊叹,想不到啊,在区区的江陵郡竟然还藏着如此姣色。听说今岁的探花郎似乎也出自江陵郡,看来这块地界钟灵毓秀,地小人才多呢。
只魏嬷嬷适才听熊大娘子那般夸赞,心想既然是罗氏亲手栽培的二姑娘,定不会差的。当年罗氏在谢侯府管家,可谓名声在外,旁人想挖都挖不走,府里没有敢不听从她的。如今罗氏既虚弱去不了,或者叫上二姑娘也罢,总比过空着手回京去。
却见到罗嬴珠乃是如此娇绝的俏美人儿,那心中才涌起的希望,顿然又黯淡了不少。
魏嬷嬷与尤嬷嬷对视一眼,果然发现尤嬷嬷也是这样作想。她便掩饰情绪,伸出手道:“二姑娘不必多礼。”
罗嬴珠如若未察觉那分失望,仍温柔地抿唇微笑。
到手的机会就是自己的了,还有个助攻的熊大娘子在呢,莫慌。
罗氏今早听说二姑娘身上来事儿,体谅她肚子疼,便叫她自个儿歇着不必来请安。
这会子看着气色竟然还不错,便关切地问:“此刻感觉如何了,今日天寒,坐着靠炭盆近一点。刚才听赵妈说你又在对账,这些账务今日对明日对皆不耽误,仔细自个儿休息好才要紧。”
老妇惯常犀利的眼神里,随着话语多出了和蔼的宠爱。
罗嬴珠站去祖母跟前的炭盆旁,言笑道:“话虽这么说,可今日有今日事,明日更有明日事,须得按计划来才轻省。这季度铺面的账我已经盘点清了,锦官街的几家次次按时交,倒是桃花坊亲家小舅爷的典当房那还拖着上两个季度的没给。”
“这件事儿我做晚辈的也不好常出面,总不能说为了图方便,今后就在熊家生意的货款上直接抵扣掉这租金,毕竟一码归一码。还须得母亲那边多督促来着,眼看着年底将近了,账面齐全了大家的分红也能更好看。”
所谓“亲家小舅爷的典当房”,说得乃是熊大娘子娘家嫂子的弟弟,挨着这绕弯的亲戚关系,竟然敢时常拖着房租不给,一拖就是半年一年的。但罗嬴珠也没惯着,每年都和祖母商量着办法,迫他们吐出来。
其实按熊大娘子铢锱必较的性格,熊大娘子若真想催,一把扫帚杀回她嫂子院里,早就一厘不剩的催回来了。
至于为何未催回来,那就得问问熊大娘子自个儿了。
“嗯咳。”熊大娘子端挺着略硕的身躯,抬手理了理耳鬓的头发,眼珠子也跟着捋起的发丝往上“镇定地”翻了两眼。
换在平常时候,她被二姑娘这么话中带刺,早嚷嚷反驳开来。她哥的媳妇的弟弟的账,凭什么用熊家自己的货款来抵扣哇,也就是这二姑娘敢想得出来。迂回胁迫,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狠得咧!谁知道平日里老太太偏心眼,私下给过她罗氏姐弟多少好处呢,自己压一压租金怎的了?
可熊大娘子瞅瞅对面的两位嬷嬷,记起来心里打的算盘,立时就把气焰压下,乐悠悠道:“是该催了,得亏我们二姑娘记性好,心里的账目比本子上白纸黑字记得都牢固。不像我,事情多得转头就能忘。所以我刚才在两位贵客面前好一番夸赞,乃是真心实意的推荐,母亲你说是不是?”
“是极了。”罗氏心知肚明,只慢慢地扯了扯嘴角,又对罗嬴珠介绍道:“这两位是建邺来的宣义侯府大嬷嬷,府上老侯爷故去,老夫人近日身体欠佳,邀请我进京代为主持内务。你陶嫂嫂不放心我行远路,想叫上你同我作伴,大娘子却建议你代我出发。可我寻思着还是自己带上赵妈一块吧,嬴珠未曾去过北边,怕是水土不服,就还留在家里。你看呢?”
话说着,堂上袭来一缕冷风,呛得罗氏止不住咳嗽了几声。
那宣义侯府上貌似仅有老夫人是主母,还有一个孙世子也常年征战在外,想来事儿不多,能够抽得出空闲,正中罗嬴珠下怀。
罗嬴珠忍住隐隐的少腹凉痛,泰然自若道:“祖母年迈,若放在平时,祖母去哪嬴珠必然要陪侍在哪。只眼下天寒地冻的,我认为母亲适才提的建议更为妥当些。况且自幼祖母授我管家执事的技能,其中许多事务多以侯府框架为例,嬴珠学习多年,能得机会施展也是荣幸。这趟便让我代替祖母前去,祖母若不放心,等到开春天暖些,届时再北上也不迟。两位嬷嬷不知是否同意?”
魏嬷嬷与尤嬷嬷又四目相看了,耳听罗氏咳嗽声继续,就这副样子,她们也真不敢担当责任。但若是拒绝了二姑娘的提议,钱老夫人还在侯府巴巴的等着,她们空着手回去,得叫她多失望啊。
再则,刚才看罗嬴珠虽娇容姝貌,然而处置起事情来颇有一套,该狠的手段也能不计脸面薄厚,叫人印象很有改观。先叫姑娘去了京都,倘若不成,等天气好了再请罗氏,也好对老夫人有个交代。
俩嬷嬷便点头说道:“如此也好,罗恭人教导出的孙女,我们总是放心的。那就按适才的提议,劳动二姑娘一道儿回京吧。”
“诶!还是京都的嬷嬷通透,我们二姑娘的能耐非我三句两句能说清的,你们可是选对人咯!”激动得熊大娘子坐垫一蹦,连忙抢在老太太跟前开口。
罗氏叹口气也就没说什么了,心里明白力不从心,却不能拂了钱老夫人昔日的人情。只是那谢氏宗族根枝凶猛,二姑娘这一去,有如白羊闯进了豺狼虎豹之中,还有许多要交代的。
罗氏便道:“既然如此,眼看雪下甚大,嬷嬷们路途辛苦,不若先且休息一晚,明日大早就出发吧。嬴珠午后来我屋里一趟。”
罗嬴珠搭手:“喏。”
熊大娘子乐颠颠叫人安排去了。
*
中午罗氏在正院里办了家宴,请嬷嬷们赴完席,嬷嬷们便自去客房歇下。
罗嬴珠本欲去寻祖母谈话,听赵妈说老太太刚睡下,她便不好打扰,回到自个琳琅院收拾起了衣物。
她自小生得乖娇玲珑,性格又和乐舒坦,老太太多偏宠她。虽只是江陵郡小小一地儿,然而衣裳用度却都是精致考究的。
霞蔚打开来贴墙的衣柜,但见里面都是鲜亮柔美的绫罗绸裳,罗嬴珠不由犯难地蹙眉头。
想到即刻要去梦寐以求的京都了,霞蔚唏嘘欢喜不已,感觉今晚上整宿都难眠了。
兴奋道:“啧,要我说小姐这一去京都,可不把男郎们都迷死。没准儿不必打听阮郎君了,自己便嫁入高门成了锦衣玉食的贵夫人。”
被罗嬴珠瞪去一眼:“若为嫁人享福,我大可不必去到那么远,自个宅家不好么。仔细着别再提阮郎,让祖母听去她该反悔了。”
话说着,忽瞥见窗台前的那枚弯弓檀木雕,便谨慎地放进了行装里。
她以前从没打算真的给谁人当管家,帮祖母管管账分分忧便好。但眼下要去侯府主持内务,就不能再穿得花枝招展。罗嬴珠挑选了几件看起来样式简单的,想了想,又还是放了两套漂亮的进去。
她去京都最直接的目的,一为着代替祖母,二是为了寻阮郎。霞蔚说得对,与其漫无目的等,不若亲自去打听。她并非那痴情苦等的性子,要放下就放下了,但不想放得拖泥带水。
带上两件新颖衣裳,若是巧遇之时也可穿用,其余便去了京都再置办吧。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姑娘家家难免娇矜。
未时午觉睡醒,小陶氏送来了几盒糕点,又给嬴珠塞来一张银票,说是大哥罗景韫特地叮嘱着给她的。
兄妹俩自小感情好,娶了嫂嫂后,嫂嫂为人细致周到,平素妯娌之间相处得甚亲厚。只是过于谦让了些,常被熊大娘子呛得不出声。
往日罗嬴珠自己在还好,之后走了,可得仔细叮嘱嫂嫂一番。
等罗嬴珠同小陶氏说完话,继母熊大娘子竟然也拎着包裹和食盒子进来了。说是让人在甜饴坊排了半个时辰队才买到的核桃酥和凤梨酥,这个季节可不好买,特特因了二姑娘喜欢吃才去的。
那硕大包裹里则是专程按照宋大夫的方子,给嬴珠准备的调理药包。罗嬴珠掂量一看,好嚒四五十包,一月炖上两三包,这是一年多都不打算叫她回来了。
熊大娘子心里寻思着,听说那侯府上还有一个伤卧的世子爷,半死不活的也就算了,多好看都不必考虑。但倘若二姑娘凭着美貌才干被别家看上,做个贵妾、填房什么的,之后自己那两孩子还能指靠一靠。
于是妇人一改往日苛刻,暖和地攥起嬴珠发凉的小手,说道:“也是实在没有办法,才叫二姑娘去那么远。不过也有好处,这江陵郡太小,拘束了你的眼界,若是在京都遇到了好姻缘,就可以扎根不用回来了,哦呵呵。”
是该呵呵,算盘都打到千里外去了。
罗嬴珠抽回被她抚痛的手腕,偏就笑笑答道:“祖母自幼教导我长大,祖母在,孙儿不远行。待忙完了侯府事务,我依旧是要回来替长辈们分忧的,至于姻缘乃是天定,母亲莫须担忧。”
可不是担忧你还回来管账么……被看穿心思的熊大娘子尴尬地一咧,将手拢回了棉绒长袖内。
——还是希冀她就嫁给那伤残世子算了,当上寡妇丁忧三年!
到了傍晚,听说尤嬷嬷睡醒后着凉打喷嚏,罗氏体谅她们舟车辛苦,便命人将晚膳送去客房之中用了。
晚饭过后,罗嬴珠便去到了祖母院里说话。这一趟代祖母掌管内务,关系颇重,明晨天亮就出发,祖母那里还有许多要事要交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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