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老夫人在这种时候能想到不远千里来请罗氏,可见是对罗氏偌大的信任。罗氏自己不便前去,却也希望孙女嬴珠能担当重托,自是把心里所知道的情况都事无巨细地道出来。
京都建邺的格局远比过江陵郡,那可谓是官贵如云,出门随便抬个头便撞见三品四品官,低头看看脚尖便能碰上望族门阀的车轴。
这其中的贵族大抵分三拨,其一是因着后宫外戚而起势的,譬如奚家、刘家等等,族人多趾高气昂,哪个妃子得宠哪家的鼻孔翻得最朝上。
有些是百年传承的世家,清高而自持,譬如出过几任宰相的河东王氏,或者书香门第的崔家,都是其中的典范。
还有些则是跟着大晋开-国皇帝打下江山而赐封的新贵了。
严格算起来,宣义侯府谢家应属于这第三种新贵里头。但谢家又与那草根赐封的新贵不同,谢氏一族起初是久居大晋与北戎交界一带的散族,擅武艺骑射,族中男儿个个人高马大,颇具莽犷之风,且缺少中原的儒家影响,性情慕强,以武力实力说话。
宣义侯府这一支,乃是谢氏的主支,当年曾老太爷随太-祖平定天下,册封了侯爵。后来皇帝想要笼络人心——实则也为了忌惮谢家在边塞的实力,便拨了些土地给宣义侯府,让谢氏族亲也跟着迁居中原来了。但那些在北地跑马弯弓的蛮烈风气,就算到了京都仍旧沿袭着,并不好管束。
轮到钱老夫人掌家之后,才算把这群族人收拾得服服帖帖的。钱老夫人规定,谢氏族人可享族产蒙荫,然而对于从文从戎,宣义侯府必须择优者推荐,绝不滥加扶持、安插亲友等等。
宣义侯府的男儿也绝不允许纳妾,确保内宅与外面姻亲关系干净利落。是以,大晋开国以来,许多新贵起了又落,而谢府仍然广得圣眷至今。
也是因为这一点,当年传出罗氏与老侯爷亲疏匪浅的流言后,罗氏为了不让钱氏为难,便果断请辞了。
女人的心么,始终是细腻的。再大的信任,倘若流言继续沸沸扬扬,时间久了难免也暗生芥蒂,还是辞工了清净。
早前谢老侯爷与镇国公府关系密切,共领一支炽焰军,百战不殆,攻无不克。镇国公故去后,这支军队便听命于谢老侯爷,老侯爷六十多岁了还能手握单刀上马杀敌。
侯府兵权在握,府上孙世子谢琰亦为人中蛟龙,十五岁起跟着出兵打仗,可谓英勇有谋略,立下战功丰硕。如果今秋没有受伤中毒,恐怕谢家也不会闹成这个状况。
那些宗亲旁支起初不屑于随谢家从龙,后来看见他们封爵了,便个个迁来京都附庸。仰仗着宣义侯府的荣光,过惯了舒坦日子,眼红不眼红的不好说,实际更怕树倒猢狲散。眼下老夫人和世子爷都躺卧着,难怪就着急起来了。
厢房里澄亮的烛光跳跃,罗嬴珠与祖母二人坐在罗汉榻上。罗氏有条不紊地说着自己所知的谢氏情况,又把京都那几家大略的交道也都事无巨细地交代给了嬴珠。
罗嬴珠两手交叠地拢在毛绒绒的手套里,因着心里有事,少腹也没像往常那般麻疼了。
她耳听祖母叙述,眼前不由浮现起一群五大三粗膀大腰圆,打心眼里佩服祖母的能干。
但昔年祖母既然可以操持得当,她就必然也要做到,总之绝不丢祖母的排面。就算三头六臂又如何,还能一口把她罗嬴珠给吞吃了?
罗氏稍做一顿,末了又郑重点提道:“钱老夫人待我亲厚,我虽离府多年,却不忘时有来信问候。此刻她艰难,我本应奋力前去相帮。然而也就只能由嬴珠你待我行事了,你且须记得我同你交代过的那些要点。其中之一,是切切不可与主家男子关系莫测!”几声咳嗽响起,老太太的语气顿然锐利起来。
“身为女管家,必定与男郎们保持绝对距离。这是祖母严厉嘱咐在前的。当年我因着这事请辞,本不该再趁你花样之季将你送去,唯恐老夫人多想。既出于无奈,你更当记牢固这一点。”
罗嬴珠心中除了打听阮郎,哪里还有别人呐,更别说还是个粗犷厮杀的战场猛将了。
女子连忙举手起誓:“我,未来的罗二管家,若对谢府男子暗存私心,愿他出门遇雷,饮水呛喉咙。总之,便有流言,也与我无关,我绝不与他们走得近乎,祖母您老人家放十万个心好了!”
罗氏对此确是放心的,她这个孙女看着娇姝曼媚,实则利益梳理清晰,做起事情来手段层出,宁叫他人吃亏也绝不为难自己。
但该提醒的还须提醒,老太太便又继续道:“其二,做多少事拿多少薪俸,这是身为管家的差事酬劳,是应得的。管家就只是管家,应摆正自个位置。主家有主家的人情世故,深陷其中,有时难免做出错误决定。但管家是独立在外的,不必代入过多的共情,这样才能布局周全的当好差事,给予主家适时适当的提醒和建议。”
“……这第三,则是从祖母私心里和你说的。你是我亲手照拂长大的好孙女,眼瞅着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京都繁华远胜过小小的江陵郡,你去到那里后必然会看到更多的人、事和物,祖母希望你不管遇到任何谁,都能记着不冒失,无论何时,谁都不比你自己更重要。包括那个阮郎君,找见也罢,找不见也罢了。”
适才听祖母一番话,罗嬴珠心里充满了信誓旦旦的干劲,蓦然被这般一提醒,顿地脸颊刷红起来。
还以为老人家不晓得这些的,没想到都清楚。
罗嬴珠不免伤感又难为情道:“孙女此去,是为着给祖母办事的,首要便是把侯府事务处理好。至于旁他,祖母不提醒我也晓得,您莫听霞蔚那丫头一张大嘴儿瞎说。我不在的时候,请务必把身体将养好,我也会时常寄信回来,您就放心好了。”
那阮郎到底是个流落江陵郡的书生,萍水相逢的缘分罢。男人的心不似女人专情,谁晓得变是不变,也就是自个二姑娘在痴心惦念。
呵,罗氏宠溺又无奈地斜睨孙女一眼,抓起姑娘柔白的手心拍了拍。老妇人保养得宜,然而毕竟多年干练操持,手上还是带着点儿岁月年轮的糙粝感,叫罗嬴珠心里柔软动容。
罗氏稍默,身旁的赵妈见状屏退了旁人,阖起房门出去了。
屋子里就剩下祖孙二人,罗氏这便从桌屉取出一枚小盒子,交给嬴珠道:“这里面是一个人名,还有我的六品恭人敕封诏书,你且带在身边。此人当年欠我一桩人情,如今或握有权势,但不到万不得已时,你莫去找他,可记在心里了?”
但见那人名写在一张薄绢上,罗嬴珠轻启一角,隐约瞥见是个“土”字底的姓氏。
她没细看,便应声“喏”,点头收进了袖子里。眼看夜色已晚,明日天亮便要赶早出发,也就各个回房去歇息下了。
*
一夜睡了个长觉,梦里全是彪形大汉围着自己叫嚣。又梦见似乎看到阮郎骑着马过去,罗嬴珠追赶他,他却不回应。蓦然醒来,就已是寅时末卯时初了。
霞蔚端着热水盆进屋来,这丫头显然一夜兴奋得没怎么睡,顶着两个黑眼圈,精神头却是十足。
霞蔚边走边说道:“那边两位嬷嬷两刻钟前就已经醒来了,正在用早膳,老太太陪在边上说话。我瞅着小姐大约也该睡醒,果然这水端得及时呢!”
罗嬴珠洗完漱,换上一袭浅绿色的织绵绸裳,用过了早膳,门外家丁已经把行李都搬上了马车。因着冬日天寒,路上难免要盖被睡觉,谢家原有的那辆马车四个人坐略显拥挤,罗宅便又另添了一辆马车,好让二姑娘主仆俩乘坐。
一家人依依惜别,罗嬴珠虽挂念祖母,到底有父亲哥哥嫂嫂在身边仍是放心的。倒是把祖母和小陶氏瞅得都掉了眼泪,本是当娇珠养着的,怎舍得忽然一朝去到千里之外。
呃……这个这个……熊大娘子自然也就假惺惺地擦擦眼角,挥手放马车出发了。
一路北上,落雪逐渐收敛,路程走得比来的时候要轻松些,估摸着四五天便能到京都。
尤嬷嬷路上反复风寒,不怎么说话,嬴珠将自己带来的雪檀木给她用着,时有下车过来照顾,也与魏嬷嬷闲聊些许。
姑娘家虽然年岁轻,却并不矫情忸怩,做起事儿落落大方,自有分寸拿捏。与魏嬷嬷的交谈中,更是仔细搜集着京都的相关信息,默记在心里。
魏嬷嬷几日的相处中,不禁悄然升起了好感,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想法,有个人带回京都总比空着手回去好,心下自是稍微安妥。因此也乐意多对嬴珠述说京都的琐碎事儿。
尤嬷嬷因着病中难受,多在昏沉瞌睡,对姑娘的态度就仍然是不变的,仍持着一缕怀疑与将就。
眨眼这就到了京都建邺,在城门口验过籍册,进城便是一幕宽阔的青石马路。街边屋舍的建筑规格也与江南的江陵郡多有不同,三层四层的都有。而且果然几步一辆奢豪马车,往来的男女腰间佩玉,衣容华丽,香粉扑鼻,好不令人眼花缭乱。
罗嬴珠端端地坐在马车里,透过霞蔚掀起的车帘往外看去,虽在心中暗自惊叹繁荣,却不见失措。只在心里又默记了一遍各大家族的关系交道,然祖母告诉自己的已经是多年前的了,眼下约莫变化不少,还须自己平素多加留意。
少顷马车来到了盛兴坊,抬眼便看到宣义侯府谢家的大门匾了。果然是军勋贵胄,连这铜色门匾也透着兵权的威武。
正是未时过半,按说这个时辰各府都才午休完毕,应当是很安宁的,却可见那谢府门前闹哄哄地围着一群人。
有四十上下手牵幼儿的婆妇,亦有咄咄叫嚷的莽壮汉子、微勾身板的学究老儿,更有十八/九、二十上下的娇羞女子……
啧,那世子爷谢琰不是正重伤卧床不起嚒,这些女子娇羞所来为何?
果然如嬷嬷路上所述,分外不太平啊。瞧见魏嬷嬷掀开帘子下马车,罗嬴珠便也揩起裙裾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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