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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最后一抹霞光渐趋暗淡。
李振策马穿过荒僻的山谷,在守卫森严的营帐前勒缰下马。
“李将军。”
守卫迎上前,低声道:“侯爷正与卫大人议事。”
李振瞥一眼紧闭的帘帐,目光幽深。
七年前齐国战败,主少国弱且无良将可用,不得已行和亲之策。不料途中生变,长公主刺伤了西锦王子,九死一生潜逃回宫。
西锦君王闻之大怒,亲率十万大军直逼京师。朝中文武官员纷纷提议南迁,民怨沸腾。
危急关头,大病初愈的夜君慎站了出来,力排众议请命再次领兵抗敌。国库空虚,他说服商贾出资筹集军费;粮草不齐,百姓自发捐赠粮草衣物送往边关。
前后耗时六年终歼灭敌军主力,收复疆土。
而今圣上羽翼渐丰,为收回兵权已多番派遣官员催促侯爷回京。
常言道,鸟尽弓藏。
一旦权柄离手,将至万劫不复之境。
营帐内灯火通明,气氛凝滞。
一身着青色官服的中年男子肃立在下首,拱手恭敬道:“下官到了榆州方知边地苦寒,侯爷苦守多年,属实不易。圣上与太后甚为挂念,特命下官恭迎侯爷回京。”
有不知名的蝇虫绕着零星的火光起舞,随着“呲啦”一声一头栽倒入浑浊的灯油中。
良久后,端坐在上首的清隽男子终于自案牍前抬起头,面色淡淡。他虽亲手斩了那西锦君王,但其次子却率部逃脱。
“战事初定,奸人未除余孽尚在,若不乘胜追击,后患无穷。”
卫忠呵呵一笑,道:“剩余诸事,有陈将军足矣。侯爷可安心回京休养。
“再者,侯爷已近而立之年却还无有子嗣,老侯爷及夫人均盼着侯爷能早日诞下麟儿,好享含饴弄孙之乐呀。”
这是——拿他阖府性命要挟?!
夜君慎缓缓抬眸,冷沉的目光凝在底下那具臃肿的身躯之上。
战局初定,圣上便迫不及待催促他回京,无非是急着往军中安插人手。
静默半晌,不禁冷嗤一声,“卫大人做这说客,得了什么好处!”
卫忠闻言拱手一笑,道:“侯爷说笑了!下官领朝廷俸禄,便该尽忠职守,为圣上效力。况且,侯爷劳苦功高,我等望尘莫及,能与侯爷共事已是莫大的荣耀,哪里还敢讨要好处!”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夜君慎听了不禁轻笑出声。
当年他重伤之际,所有人都以为他活不了了,纷纷另投他处。金銮殿上,他再次请旨抗敌,百官哗然,除了讥讽便是指责。这会子嘴上抹了蜜一般来套近乎,简直可笑。
不过,他也并非握着军权不愿放手,顿了顿还是颔首答应下来。
“卫大人所提之事,本侯早有此意,只是还有几桩要务处理,事毕之后自会与卫大人一道回京。”
这话在卫忠听来,不过是借机拖延的借口。他作势长舒一口气,笑赞道:“侯爷果然英明。”
“正好下官还未曾见识过榆州风貌,此行可顺道领略一番本地风土人情。”
紧接着又问:“不知侯爷还需几日方能动身?下官也好早作准备。”
如此步步相逼,夜君慎岂能不知。他也懒得计较,扔下一句“三日后回京”便要撵人出帐。
得了明确答复,卫忠屁颠屁颠上前,恭维客套的话一句接一句,娓娓不倦。
夜君慎紧凝着眉,瞧一眼帘帐淡声道:“本侯尚有伤在身,便不送卫大人了。”
“不敢劳烦侯爷,您歇着就是。”卫忠嬉笑着,掀帘而去。
夜君慎冷眼瞧着人离开,面上波澜不惊。
自他请命出征之日起便知会有今日,他无愧,亦无悔。
只是仍不免寒心。
混战时,他被身边人所伤,究竟是敌军还是……自己人?!
想到某种可能,他眸光一转,只觉后脊发凉,漆黑如墨的眼瞳里似有暗潮汹涌。
“侯爷!”
帐外忽传来将士们激烈的争执之声,夜君慎微微合眸敛起眼底情绪。
“进来。”
染血的裹帘被扔入铜盆,溅起一地水花。
随手将腰间血肉模糊的伤口包扎起来,而后揽起外袍。他悠悠转身,又是那般渊渟岳峙、清冷自持的贵胄模样,丝毫不见负伤在身的狼狈与颓靡之色。
一锦袍公子掀帘入帐,手持铁扇讥诮一笑,
“区区一个六品小官,竟敢对侯爷言语相逼,实在可恶。”
李振紧跟进来,神色愤愤。
“便是条狗得了主子吩咐也敢狂吠几声,何况那卫大人还是太后娘家兄弟,堂堂‘国舅爷’,有何不敢的!”
“呸!他也配!”
“……”
几人慷慨激昂,愤气填膺,夜君慎嫌人聒噪,丢下一句“三日后回京”便令帐中诸人下去准备。
“这岂不是便宜了陈搴那厮。”
西锦君王已死,余下几个部落还不好对付?!这可是刷军功的好机会。
锦袍公子大为不满,愤愤收了折扇便将卫忠狠狠问候一番。
众人亦不解,看向夜君慎再次确认,“侯爷,当真三日后回京?”
“不然呢?”
拥兵自立?!
夜君慎暗自摇头,国家安定,能功成身退足矣。
灯油将尽,帐内光影渐趋暗淡,侍从没有吩咐不敢入内叨扰。
一阵冗长的沉默后,那锦袍公子忽然起身,大笑一声道:“唉呀,三年未曾归家,是该回去了。”
众人不忿亦无法,只得领命而去。
李振默默叹息一声,也抱拳道:“不论侯爷作何决策,末将一律遵从。”
说罢,转而回禀要事。
“昨日末将率人盘查遗留关外的难民时发现一可疑之人,可惜被识破身份后他已服毒自尽,暂未查到有用的线索。末将已加派人手,增大搜查力度,必尽快铲除余孽,以绝后患。”
“嗯。”
夜君慎微微颔首,“事不宜迟,挑两队人马,今夜随我出城。”
李振默默瞥一眼案旁染血的铜盆,想到自己护卫不力不免觉得惭愧,遂亲自揽下此重任。
他道:“侯爷有伤在身,还是留在营帐休养罢!”
“小伤罢了,无碍。”
夜君慎早已扶案起身,转而去取架上的铠甲。
李振明知劝说无用,暗自摇头叹息。忽而想起什么,忙道:
“入城流民中,有一妇人自称赵氏,道是侯爷一位故人,末将有心怀疑但她手上却有侯府之物,末将不知如何分辨真假,也无从查证,便将东西带了来,侯爷可要瞧一瞧?”
骨节分明的修长十指正系着腰间软甲,闻言手上微微一顿。
“唔。”
夜君慎随意应了一声,直到李振从怀里掏出一个手绢包裹的墨色锦盒,他静默许久而后像是突然回过神来,茫然问道:“哪个赵氏?”
李振见人少有的晃神,想来是遭君王猜忌,又遇身边人背刺,虽面上不曾显山露水,心中必定也是寒凉万分的。
不由暗恨,必抓了那细作,大卸八块。
原想道明“赵氏”身份,又怕万一生变,侯爷空欢喜一场,沉吟片刻后只低低回道:“那妇人只道此物是侯爷所赠,其余的末将并不清楚。”
说罢,抬手打开锦盒,只见里面装着一支略有残缺的赤金凤钗。
夜君慎神色一怔,立即踱步过去,他身姿颀长,行动间气宇轩昂。哪怕此刻伤痛在身,也不露分毫。
缓缓取出金钗,只见上面镶嵌的五色宝石早已不见,虽有凤凰之姿,却略显笨拙,倒是那处徽记几乎难辨真伪。
夜君慎不禁怔住。
发妻病逝后,他再未见过那对凤钗,下人道,妻子所用之物皆已随之安葬。
他握着发钗,凝视良久后忽然扔回盒中。
“假的。”
李振神色一滞,猛然抬起头来。
“是属下冒失了。”
一支发钗,却引得侯爷忆起伤心过往,李振又愧又悔,继而恨声道:“那妇人竟胆敢诓骗侯爷,我这就杀了她。”
“慢着!”
夜君慎面色冷凝,语气凉薄,道:“这发钗见过的人不多,又能仿得这般相像的,必是近身之人。”
他握了剑佩在手,冷声道:
“我倒要瞧瞧,是何人在作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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