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高三放学出来最后一拨人，炸出一片喧哗，现在又归于宁静。像黑夜里点亮一根呲花，亮的扎眼，一刹那后就熄灭。、
学校后门走出两个身影，一个推着自行车，一个背着双肩包。他们走出校门，门卫落了锁，推车的骑上车顺着大道走了，另一位吊儿郎当地走向右边那条小巷。
巷口昏黄的灯光打在她的侧脸，照着她黑色短发有层毛茸茸的金边。这是高一（7）班的黎田。再往里走，光就断了，长长的巷子里漆黑一片，黎田从裤兜掏出碎屏手机，狠狠划了几下屏幕，打开手电筒照着前方的路。
手机弹出一条短信，问她走到哪了。荧屏微弱的冷光下，她那面无表情的脸好像完全忘记了刚刚和她一起出校门的那个老师——对她进行了长达30分钟痛心疾首的批斗。
以前都是骑车子，今天只能坐公交了。黎田看了看手机上的公交车定位，还有三分钟到站，她叹了口气，疲惫地加快脚步。
一点凉意落在她的脖颈，随后又是一点。手上，脸颊上，越来越快。空气中积蓄着泥土的气味，下雨了。
只是小雨而已。黎田把包背到身前，慢慢翻找舅舅的雨衣。可砸到身上的雨点好像有越来越大的趋势，耳边噼啪之声不绝，黎田一边小跑，一边手忙脚乱地翻书包。假发、口红、眼影盘……乱糟糟，这都是啥？黎田越找越烦，心想估计是蝾螈那家伙干的，又把她那一堆破烂儿扔自己包里了。
忽然感受不到凉凉的雨滴，黎田拿着雨衣抬头，看见的不是天空，而是黑色的雨伞罩在当头。
一瞬间疑惑，她听到背后有声音。“黎田同学。”
回头看到和自己一样的蓝白校服，再往上是武装着黑色帽子口罩的头。见到这样的装扮突然出现在漆黑无人的小巷，自己的身后，更别提对方高大的身材极具压迫感，黎田瞬间浑身寒毛直竖，下意识拔腿要跑。
“等等！别怕，是我。”高大男人见黎田吓了一跳，赶紧摘下口罩帽子。
黎田大着胆子，站在一步之外，用手电筒照了一下他的脸。他仍伸胳膊给黎田打着伞，被突如其来的光刺的闭着眼侧了一下脸。长睫毛在惨白的光下打出浓重的阴影，黎田看到他眼角和鼻尖各有一个清晰的黑痣。
黎田放下了手机。这长相很熟悉。那男生睁开眼睛，微弱的反光把他的眼睛映得亮晶晶。想起来了！这是自己那个新换的，一点也不熟的同桌，叫……什么来着？
“不记得我了？”那男生开口，“可是我记得你哦，我的新同桌。”清越的声音夹杂雨声，像沙沙的老唱片拨动心弦。似乎任何内容用这把好嗓子来讲，危险性都低了很多。
“……夏予泽。”黎田想了起来。他点头致意，表示说对了。
黎田心中暗想：自己的同学，不是陌生人，不用那么警惕。夏予泽上前一步，和黎田并肩，两人中间仍有距离，但都在伞下。
夏予泽一步步走着，黎田拿不准他要干什么，也不知道在这里碰到他是不是偶然，就想着先凑合蹭雨伞走到公交站得了，于是亦步亦趋地跟着。
“黎田同学，我想请你帮一个忙。”旁边突然出声。
抬眼看右上方，黎田对上晦暗不明中那双美丽、流光的眼。“你先说一下什么事吧，我再决定要不要……”她谨慎地答道。
“帮我逃脱抓捕。”
“什么？”雨声中，黎田怀疑自己听错了。
“有人要抓我，帮我躲过去。”夏予泽神色认真。
“……你犯什么事儿了？”黎田警惕地问。她不愿怀疑自己的同学，但仍保持着可以立马逃跑的戒备。
“你不用害怕，抓我的……算是家里人。我家有些事三言两语说不清，但我没犯事儿，也不会伤害你。”
“你应该比我熟悉这附近的环境，我想请你帮我找一个能躲的地方，只要躲过这一次……”
“那个……夏同学。”黎田出声打断他。
……不是，您哪位啊？一点都不熟，我为啥要帮你。再说了还得赶紧去舅舅那边，本来出学校就晚了，迟到又得挨一顿说。
黎田腹诽着，眼睛一转，一套丝滑·拒绝·小连招却如条件反射般滚滚而出：“我相信你的话！我其实呢，也非常想帮你这个忙，毕竟咱是同学啊，可是今天实在，实在有事得赶紧走了，抱歉啊。以后有啥事再叫我，我一定帮你好吗。”
她的表情无比诚恳，想想又加了一句，“那个夏同学，要是你自己实在没办法，派出所在那儿。”说完伸手指指远处。
她果然油嘴滑舌，和自己预料的没差。
夏予泽看着黎田转身离开的背影，眸色暗了几分。
黎田边走边套雨衣，只听得身后又传来声音“如果你能帮我这一次，我欠你一个人情。”她装作没听见，加快了步伐。心中暗想：人情这东西虚得很，谁要啊。
“如果成功了，给你报酬。”
黎田很想继续当做没听见，但潜意识里，能赚一笔的小买卖被她放走，比杀了她还难受。
公交车马上到站了。
……
还是没忍住。
她转过头，看到夏予泽始终和自己保持着一步的距离，“给多少？”
“你定。”
黎田眨眨眼，试探着说了个大胆的价位。“……200？”
“可以。”平静的声音中甚至带点笑意。
黎田内心顿时捶胸顿足。要少了！答应的这么痛快，早知道要300好了！
她伸出右手，“先给钱再办事。”钱拿到手才安全，万一他赖账呢？
“这个不行。”声音一如既往温润，“事成之后再给钱。”
“我为了帮你，真的很为难的，既然你不愿意，那就算了……”深谙讨价还价之道的黎田抛出这样一句话后，转头佯走。
背后似乎传来一声叹息。
紧接着，那温和的声音说出让黎田头皮发麻的话，“黎田，实际上我是要求你帮忙，不是请你帮忙。”
“我有你不得不帮我的理由。”
“来，看看这个。”
黎田回过头，见他掏出手机点了几下，把屏幕转过来对着黎田的脸。
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女孩正穿着围裙，身处油腻杂乱的后厨，她紧锁眉头，在成堆的脏盘子后面洗洗涮涮。尽管拍到的是侧脸，还是能看出照片中的人，是黎田。
黎田浑身一机灵，一时说不出话，只拿一双眼睛盯着夏予泽。
“亮亮烧烤，没错吧？”夏予泽举着手机，自上而下看着黎田，“你不想让朋友们知道你放学了还要来这里工作，你瞒的很好，辛苦了。”
“……你跟踪我？！”黎田不敢置信。
“不不，这只是个意外。”夏予泽对答如流，丝毫不见偷拍威胁别人的心虚，站姿似乎还保持优雅。
“两个选择：要么不帮我，你放学后去打工的励志感人故事将在明天传遍大江南北；要么帮我逃脱，明天继续过这种平淡乏味的生活。”
黎田感觉有点发抖，也许是冷的。“你凭什么威胁我？”
她突然发力，伸长胳膊揪住夏予泽的校服衣领，用力把他拉低面向自己，拧着眉，直视他，“就凭一张照片？打工怎么了？触犯天条了吗。你以为我能被这个威胁到？”心里慌得很，但目前只能佯装镇定诈一诈对方。
他怎么知道我不想让同学知道这事的？就做了两天同桌，留下漏洞了吗？为什么要这样对我，难道以前认识，结过仇？黎田的脑子在冰冷雨水中转到发热。
夏予泽被抓住衣领的瞬间，明显地皱了下眉，很快又换成含笑的表情，被拽的微微弯下腰，但他仍然一手插兜一手打伞，居高临下地看着黎田，“不只照片，视频也有，你想看吗？”
“我没有威胁你，这只是一道选择题，我尊重你的选择。”
“打工当然是你的自由，既然你觉得无所谓，那这样独特的人生经历，不分享给大家可惜了。”
黎田的内心杂乱至极，雨水从打缕的头发上凉凉地流过脸颊，她努力控制嘴唇的颤抖。
想不到有人能在放学后跟踪并偷拍自己作为要挟的筹码，现在顾不上生气或者质疑，只能做当下认为最正确的决定。
目前不知对方底细，但他既然能大费周章跟踪自己，必然是提前谋划好了。作为自己班里同学，还是同桌，要相处最少两学期，暂时不能和他鱼死网破。
黎田沉默半晌，抬头看向夏予泽，他仍注视着自己，保持淡淡的微笑，目光充满鼓励，似乎在说“勇敢说出你的选择吧孩子”。
黎田深呼吸，移开眼神，问出那个最关心的话题。
“那个……刚才咱们定好的报酬，还算数吗？”
夏予泽失笑：“当然。”现在居然还想着钱。
“我帮你这一次，你删掉照片，咱们一笔勾销。”
“成交。”
黎田看了一眼手机，距离刚才收到短信，已经过去5分多钟。
她看着巷子出口淅淅沥沥的橙色灯光越来越近，“抓你的人长什么样？他们在哪你知道吗？”夏予泽侧头示意了一下身后，“两个男人，开一辆黑车，应该马上撵过来了。”他微微一笑，“要努力哦，我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话音刚落，巷子入口驶入一辆车，开着远光灯，打转向，灯转过来的一瞬间，黎田几乎要跳起来。
如果对方守信，逃脱成功意味着无事发生还能赚200，逃脱失败，则自己的秘密会有暴露可能。黎田瞬间感觉压力全部涌到了自己这一边。
“你不早说！人家都追到屁股后面了你还在这散步呢！”黎田急了，手忙脚乱地脱下雨衣套在夏予泽身上。
“给我穿这个是——”夏予泽感到一瞬间的窒息。
“跑啊！”黎田打断夏予泽的话，抢过伞收起来，扯过他的袖子，两脚加足马力，猛蹬地面。夏予泽下意识地想挣脱，但还是忍着不适，任由她拽着，两人跌跌撞撞，冲进巷子外霓虹的雨幕。
路上偶尔几辆车飞驰而过，带起一片片闪光的污水花。隔一段一个路灯，所以奔跑的路程一段暗，一段亮，无限循环一般。
顺着大道漫无目的地跑了一阵子，两人看身后追兵好像没跟来，慢下速度。“要……要不找个商店躲一会？”黎田呼哧带喘地问。总这么跑也不是个事啊？跑到啥时候去，两条腿又跑不过四个轮子。
“行。”夏予泽点点头。他莹白的脸颊在红色雨衣帽子的映衬下，有了些许红润。
“你打上伞吧，现在雨不小呢。”夏予泽看着被淋的像死耗子一样的黎田。
“不用，打伞跑不快啊！”黎田右手一摩挲脸，在身侧一甩手，甩出一串车轮子溅出来似的水花。夏予泽嫌弃地看了一眼。
“别淋感冒了。”夏予泽习惯性装体贴，没得到回应。
两人小跑拐进岔道，来到一小区外。小区黑咕隆咚，大门紧闭，外面一排门脸房全部黑着，只有一家亮的格外显眼。
幸好还开了一家。
那大红的招牌上写着“24小时自助百货”，两扇玻璃门，隔着雨幕看不清楚，总归是个小卖铺吧。
黎田拽着夏予泽跑到近前，正疑惑大门怎么是毛玻璃，拉开门，闷热难闻的怪味“啪”地打到黎田脸上，她回头看夏予泽，他脸上露出作呕的表情又很快收敛，看着店内，突然变了脸色。
黎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逼仄的空间内，只有一个大售货柜靠墙。
而那售卖的商品——花里胡哨，乍一看真不明白是什么东西。再一看——
两个人愣在原地，面面相觑。
售货机上赫然印着几个大字——成人情趣用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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