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田尴尬地移开视线，暗骂这间挂羊头卖狗肉的店。
她把满是雨水快冻僵的手在裤子上擦了擦，偷眼看身边的人，不知为何，夏予泽正入神地盯着地面。
是的，现在已经无暇顾及店里卖的什么了。“我看看外面情况啊。”黎田边说边朝门口走，带着滴滴答答的雨水，在地上踩出凌乱的脚印。
“别开门，从门缝看一下。”夏予泽回神提醒。
“哦。”
黎田把玻璃门推开一个缝，清新的冷空气冲进她的鼻腔，她一只眼贴门朝外看，极亮的光点从岔道口拐弯，直直地射向她的眼睛。
她“啪”地关上门缝，奔回夏予泽身边，“他们来了！我看到，我看到那辆车了！”有一瞬间的六神无主，“刚拐过岔道，怎么办，怎么办？”此时四周全黑，只有两人藏身的此处有光亮，虽然店门是磨砂玻璃，但仍能看出店内有人影。有种被瓮中捉鳖的感觉。
“要不，我们现在跑出去，翻墙进小区躲躲？” 黎田心跳如擂鼓，急切地想着办法。
夏予泽观察着黎田因焦急而皱起的眉，滴着水来不及撩开的黑发，觉得这一刻两人似乎短暂成为了命运共同体。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别怕，他们不会强行带走我，所以我们只要在这里演一下戏，让他们不要当场把我认出来，就算成功。”夏予泽露出一丝安抚的微笑，仿佛不是此事的当事人，“现在发挥你的想象力，给我一个新的身份吧。”
他身着红色雨衣，双臂像黎田微微敞开，像是个拥抱的姿势，却在黎田靠近一步后立刻收回手臂。
黎田没有察觉丝毫异样，她盯着夏予泽，一个大胆的想法在脑海中形成。
“扮成我朋友怎么样？”
“可以。”
“那你先坐下。”
“……坐下？”夏予泽诧异，“坐地上？”
“对啊，要不然这么高，别人怎么看你也不像个女生吧。”
“……女生？”
“对啊，只有扮女生胜算才大吧。嗯……就叫你戴玲玲吧。”黎田看着夏予泽变幻莫测的脸色，心里竟有些恶趣味的窃喜：叫你小子威胁我，扮女生是第一回吧？哈哈，羞死你。
“戴玲玲不是你前桌吗？”
“哎呀别管那些细节了，赶紧坐下，人马上来了。”黎田生拉硬拽，想让夏予泽坐地上，夏予泽忍受着身旁小个子的拉扯，梗着不动。挣扎一番，他看了一眼门口，还是妥协了，认命地蹲在地上。
夏予泽蹲下离地面更近了，他盯着地面，想着之前被多少人踩过，心里一阵恶寒，忽然头上被罩上什么东西，他一惊，手忙脚乱拿下来。
夏予泽把那东西攥在手里，发现是一顶假发。黄色长卷毛，乱蓬蓬的。下意识地，他像抓到毛毛虫一样瞬间把那东西扔了出去，黎田在旁喊道：“哎你干什么！”
他无助地看着自己抓过假发的手，黎田已经把假发捡回来，抖抖，徒劳地用手指梳梳杂乱的毛，对夏予泽说：“我理解你你不愿意扮女生的心情，那也闭上眼睛忍一下吧，做戏要做全套的，要不然人家一看就发现不对了。”
夏予泽眼神游移不定，好像下定了天大的决心后，认命地闭上眼睛。但他紧紧抿着的嘴唇，展示出此刻内心并不轻松。
黎田面对他蹲下来，再次把假发戴在他头上，理了理，又给他戴上雨衣的红帽子。想了一下，拿出包里那只劣质口红，旋出膏体用手指头沾了一点，涂在夏予泽嘴唇上。
夏予泽猛地睁开眼睛，惊恐地看着她。
好软的嘴。黎田也被惊到，手指一抖。
口红被涂了出去，不好擦掉，黎田索性用手把它晕得更加不规则，在夏予泽的唇边染上玫粉色，像雪地上开出蔷薇几朵。
夏予泽像受了天大委屈一样用手捂着脸。他内心如何地震，黎田并不清楚，她只在做完这些后站起来，重新审视了一下整体——体型还是有点太大了，不太像女生；从侧面看假发漏出一点，挺自然；舅舅的雨衣挺长，应该都罩住了不会穿帮……
等等，鞋！
那双雪白的篮球鞋，无论如何不会被看成女生的大小，此时正明晃晃地露在雨衣外面！
“你的鞋——”黎田刚出声提醒，就听到身后，店门打开的声音。
来不及了！
黎田瞬间冲上去，把夏予泽按到坐在地上，自己跪坐在他身旁，用身躯挡住来自门口的目光。
然后，抱住了他。
夏予泽全身猛地震了一下，周身肌肉顿时紧绷。
黎田回头看门口，两个男人，一个背头，一个寸头。
西装革履，皮鞋，从头到脚一丝不苟。
两人进店后，动作如复制粘贴一般，开门，收伞，被店内臭气打了一拳，表情一瞬间狰狞又恢复正常，视线落在黎夏二人身上。
“小同学，请问……”背头男子试探性靠近。
黎田装作受了惊吓的样子，瑟缩着搂住夏予泽，颤抖着声音：“你们是谁，要干什么！别过来！”
背头男子见浑身滴水的女孩把同伴护在身后，楚楚可怜一双大眼睛盯着自己，显然吓得不轻，急忙后退，解释道：“小同学，别害怕！叔叔们不是坏人，只是来找个人。”
“找谁？”
背头男子拿出手机，站在远处给黎田展示一张照片，“你见过这个人吗？”那张照片上的人，穿着考究的制服，俊美的脸上露出熟悉的淡漠笑容，正是夏予泽。
“嗯……没见过。” 黎田假装思索了一会，“他长这么帅，我要是看见了应该印象很深！可是我没印象啊。”
“下这么大的雨，天色也晚了，你们两个学生不回家干什么呢？”另一位寸头男子盯着一直捂着脸坐地上的学生问道。那人挡着脸，他只能看到“她”体格很大，穿着红雨衣，帽子下露出几缕枯草般的头发。
黎田急转头看夏予泽，怎么办？他脸埋在臂弯里，从缝隙里看黎田，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气声说：“失恋。”
黎田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对两男子说：“叔叔，我朋友今天失恋了，我正安慰她，我俩马上就回去了。”用一只手轻轻拍着夏予泽的背，这背正如啜泣般抖动着。
可只有黎田能看见，因为咬牙，他脖子筋肉暴起，侧脸紧绷，他在发抖。这是紧张？那刚才为什么像没事人一样呢。
“戴玲玲，别哭了，男朋友有什么了不起的，咱不稀罕，以后你做什么我都陪你，好不好？”黎田对着夏予泽，实则想说给那两个叔叔听。
她用余光偷看门口的两人，感觉他们的视线似乎一直审视着自己这边，黎田灵机一动，又加一句，“二百斤怎么了！早跟你说过，他如果真的爱你就不会嫌弃你胖。他那么对你，你还为他伤心，我该说你什么好？尊严在你这儿比不过爱情是吧？”黎田演的很投入，恨铁不成钢地指责。
二百斤的高大女子……这样应该就能打消他们的疑虑了吧。
余光里，突然有人动了，寸头男子大步走上前来。
怎么办？靠近怕看出破绽啊，他们会不会把他脸扳起来？会不会搜身？黎田耳边回响着咚咚的心跳，比考试更让人喘不过气。
“叔叔过来了，别哭了，快起来。”黎田的手怼着夏予泽的背，企图用一句话提醒他。忽然看到他的小拇指悄悄指着售货柜，立刻心领神会：“叔叔要买这个柜子里的东西，你挡道了！赶紧起来。”
扯了几下纹丝不动，她转头抱歉地看着男子说：“对不起啊叔叔，您要买什么我给拿！我看看这柜子里是什么东西，成……人……情——”
“啊不不不！叔叔不买这里的东西！”寸头男子慌忙打断黎田。两人进店时就看到了，见怪不怪，但此时被一个小女孩误解自己要买柜子里的东西，感觉成了老不正经。他不得已又退回门口。
门口两人相互看着，似乎有点纠结。
拿照片的背头男人开口：“叔叔最后问一遍，你们真的没看到照片里的男生吗？”
“真没看到。”黎田表情真诚得快把自己骗了，“不过叔叔，之后如果找到那个男生，能不能介绍给我这个朋友呢？她喜欢帅哥。”
“学生不许早恋。”寸头男人一本正经。“给父母打电话，赶紧接你们回去。”
“叔叔我们就住旁边这个小区，两步就到了。”
两个男人觉得目前情况进退两难，靠近怕吓到两个学生，退回去没有完成任务。两人站在门口沉默一会，交换了一下眼色，背头男示意寸头男一起离开了。
门关上了，脚步声也渐渐消失。
黎田和夏予泽维持当前的姿势很久，生怕那两人杀个回马枪。久到忘记时间，久到黎田身上似乎沾上对方的体温，缺氧又闷热的环境下，她的意识有点模糊。
忽然一阵响亮的电话声响起，黎田撒开夏予泽，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是舅舅田小亮打来的。
“干啥去了这么晚不过来？又在路上胡混！”
“没有，今天老师找我谈话，走得晚了。”黎田一边解释一边起身，从门缝朝外看。
“不成器的脑袋！又让人家骂了吧？早就跟你说过别念了，死犟……”一顿叨叨，黎田仿佛充耳不闻。
“行了，今天没啥人，别过来了，明天早点啊。” 田小亮最后说了一句。
黎田挂了电话，回头看到夏予泽正在缓缓起身，他已经摘掉假发，脱掉雨衣，站起来趔趄了一下才稳住自己。眼眶微红，眼中似有水雾，仿佛真受了天大的委屈。他的嘴角努力扯出一丝微笑：“辛苦了，你是个好演员。”
黎田回敬：“你是个好编剧。”
“刚才是谁打的电话，家长？”
事情结束后，放下所有担子，黎田的怨气好像都回来了。
“与你无关。” 她现在看夏予泽就是个莫名其妙跟踪又威胁自己的变态，十分讨厌。“他们都走了，”她再次伸出手，“给钱吧。”
夏予泽有气无力地掏手机。
“对了，给我加点辛苦费吧。”她眼中闪过一丝占小便宜的狡黠。
“要多少？”夏予泽神色好像缓过来一点，疲惫的脸上，嘴角带着点纵容的笑。
“加一百？”
“嗯，微信转账？”
黎田刚想说行，忽然想到自己那手机卡的，登个微信要花费半辈子的耐心，便改口道：“还是现金吧。可以吗？”
夏予泽掏出个钱包，打开，犹犹豫豫地伸两个指头进去，又用那两个指头捏着三张一百元递给她。
这是怎么了，舍不得吗？也能理解。黎田一边想，一边接过钱来，点了一遍，往裤兜一揣。
“还有一件事，删照片。” 黎田转身要走，又转过来，“就在这里删吧。”
夏予泽乖巧地拿出手机，打开相册，偷拍黎田的照片和视频躺在最后，她站在旁边看到他的相册里除此之外好像只有一些风景照。
他删掉后，又把备份也删掉，黎田这才放下心来。
黎田把假发口红收拾进书包，把雨伞掏出来还给夏予泽，他说不要了，让黎田自己留着吧。黎田没再说什么，把伞放在店门口的台阶上，转身挥了挥手以作告别，左手在裤兜里捏着300元，拎着雨衣出了门。
雨几乎停了。黎田浑身湿透，衣服都黏在胳膊腿上，被冷空气激地打着哆嗦，快步走去最近的公交站。
夏予泽站在店铺门口，看着黎田走远，直到看不见。
他拨通一个电话：“我赢了。”
生理上他很难受，心理上他有点胜利后的愉悦。但也只有一点。
*
一辆黑车行驶在夜色中，车内无人说话。开车的寸头男子开口道：“今天先回去休息，明天再找找，他肯定就在这一带。”
坐副驾的背头男子刚要回答，车内响起电话震动声，他立马接起来，“哎，张总！您说。”
“不忙不忙，我们赶过来学生都已经放学了，所以就先在周边找了一圈。”
“您的意思是，”他看向寸头男子，“我们不用再找了，直接返回？”
“好，好，不辛苦，不辛苦，张总您费心了。”
挂掉电话，他看着手机上发来的航班信息，说：“张秘书刚才打电话说让咱俩别找小夏公子了，直接回去。咱们先回宾馆住一晚上，明天早晨去机场。”
“这都什么事儿啊，溜人玩呢？”寸头男子忍不住抱怨了两句。
“快别说这些了，听命令就完事了。”背头男劝了一句。
车继续飞驰，二人继续沉默。
寸头男突然开口：“其实我觉得刚才店里那学生就是小夏公子。毕竟我们一路跟过来的，能凭空变成女的？”
“不是。”背头男否定的很坚决，“你来的时间短，没怎么见过他。”
“虽然身形什么的都像，但有一点：如果那个孩子真是他，那他绝对不可能坐在地上，更不可能让那个小女孩碰他。”
“小夏那孩子，怎么说呢，有点……奇怪。当然不是说他不好啊，我见过他几面，这孩子各方面都很优秀，只是……”背头男斟酌了一下语气，不想让自己像一个传老板家闲话的人，“和一般的孩子有点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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