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我提早出了戏院的门,却发现一辆古板的黑色老爷车已经在等着我了。开车的人很懂礼数,为我开了车门。但他的脸却像车一般死板而毫无生气。
下午依旧是一片凄凄惨惨的白雾。
我们一行人,在上海待仅仅半月,且一直宿在戏院内。
我也不晓得这半个月能教出些什么花样来,更不晓得那富太太是怎么想的。小费必然是有的,但我常年和姑娘们同行同住,也不知怎样花。
总之,一切对我来说算不上新奇。
我同车夫没有谈话,只自顾自关注窗外似曾相识的街巷。这样似乎过了挺长一段时间,我眼看着周边房舍与行人越发稀少,终于,车停了。
和想象中无差别,下了车后,眼前的洋房自然是气派。
铁门边上站着位高挑的妇人,应是管家类的角色。她领着我一路进了房内。
洋房大厅的天花板有普通人家两层那么高,我随着妇人上楼,忍不住向上瞥了眼。曲曲回环的楼梯,看得我有点发昏。
大概是在三楼,妇人站在过道,以手势示意我,又道:“夫人就在右手边最里面的室内。”
我点点头,独自向前走去。管家的脚步声渐渐也远了。
那间屋子没有合门,我一眼便见到了里边娉婷袅袅的人儿。
卢黎本是背对着我,听闻声响转过身来。
真奇怪,我竟能记得她的名字。
然而更奇怪的是,她看着我,也轻声唤了我的名字:“苏珊娜。”
我习惯性地用微笑掩饰惊讶——这是玛琳娜教给我的,当你感到局促不安,不知如何应对的时候,笑应是不会出错的。
玛琳娜作为我们芭蕾舞团的负责人,其实也仅比姑娘们大了个十来岁。
“关门,换衣服吧。”
我似乎看到了卢黎隐隐的笑意。
但是……这房间空空荡荡,肉眼可见的只厚重的窗帘、一侧的沙发,还有一面镜墙。倒不是我不好意思换衣服,不知贵太太心意如何。
原来是我多虑,卢黎转身背对我走向沙发,软垫上放着的大概是一套芭蕾舞裙。她伸手开始解腰带。
我也故作镇静,关了门,背对着她,在房间另一侧换了衣服。
教了她没多少时间,我便感觉到了哪里不对劲——这女人的每个动作都优雅得不像是初学。
“太太,您学过芭蕾?”
我看着镜子中的她问道。
“五六年前了。家父走后,便没继续。”
她正依着我的样子,将手臂抬高些。
我不敢问她口中的“走”到底是什么意思,怕自己也已生疏了汉文,说出些什么不该说的。
不过既然略有了解,我便放心了教她更难些的动作。有时贴得近了,我能闻见卢黎身上很淡的香水味,像栀子,又有些金桂的意味。
我走出洋房的时候,天暗沉着脸色。其实也不晚,不过是冬季的夜总是迫不及待罢了。
坐上老爷车前,我回头望了望三楼最边上的房间。窗帘依旧拉得严严实实的,一点儿灯光都不舍得漏出。
接下来的第二日、第三日,仍旧是这样。下午老爷车准时在戏院门口接我,我教卢黎芭蕾,然后再被送回来。
听玛琳娜说,卢黎的丈夫是上海滩政界一个重要角色,叫什么我一时想不起来——当时也压根没在意。我去他家这么些天,一次都没见着男主人,可见大人物之日理万机。
我的第一个休息日在四天后,碰巧的是,这天我们舞团也没什么演出。玛琳娜大发慈悲,让姑娘们到处走走看看。
我同一两个法国女孩儿走在一起,都是异乡人,天又冷得很,我们紧紧用围巾裹住头,尽力藏住每一丝棕黄的头发和发丝的余温。
上海和我的故乡太不一样了。兴许是我离乡太久,对它的印象永远停留在了十多年前。
分明是这样冷的夜,人口鼻中呼出的白气和惨淡的雾气混在一起,街边一串的店面仍努力闪烁着流虹的光,给苍白的上海涂些胭脂。
我分神的当儿,两个法国姑娘不知说了些什么,咯咯笑起来,然后是一些我不太听得懂的语言。
彼时我们正走到了街巷的拐角处。
就在那儿,我看到卢黎了。
不是她本人,是她的照片——确切地说,是她的画像。那么大一张,贴在面前的墙上。映着附近红红绿绿的灯光,逼真得很。
是广告。
画报的一侧写着大大的“卢黎”二字。老实说,我只认出了“卢”字,但我确信是她。另一侧则是某雪花霜的图案。
画上的女子笑得肆意,但却丝毫不媚俗。后来我找到了一个词来形容,灿烂。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笑得那么灿烂。
但是卢黎怎么会在广告画报上呢?她也演戏吗?
我忽然听到有人唤我的名字,两个法国姑娘已经走在了前头。我这才把目光收回,追了上去。
我暂时没有向卢黎提起这件事,第一是不该多嘴过问,第二是确实没什么好说的,第三卢黎每次学舞都很认真,我不晓得怎么开口。
除了教导动作之外,我们几乎不谈什么话。
即便如此,我们的关系还是拉近了些——兴许是每日贴身练习的原因,我渐渐地不再将她当做珠光宝气的贵太太了,说到底她也不过是廿六七岁,虽生性冷漠了些,倒也不至于盛气凌人。
有一次我们端着动作,她忽地问我:“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知道的,太太。”
“那怎么还叫‘太太’?我看起来是四十还是五十?”
原来是嫌这叫法老气。
“卢黎小姐。”
“太长。”
“卢小姐。”
“太长。”
她放下举着的手臂,看着我念道:“卢黎。”顿了顿,加上一句:“黎明的‘黎’。”
但我怎么敢这样唤她呢?还是唤她“卢小姐”,之后她也没再反对。
那天我终于见到了洋房的男主人。
就在我们练完舞,浑身发热的时候,我告辞走出房门。在幽深的过道上,迎面走来了那气度不凡的男人。
男人近四十的年纪,或许四十多了罢。他一身西服,皮鞋在地上踩出沉稳的步调。显而易见,这个方向,他是去找卢黎的。
我微微鞠身:“先生。”
“黎的芭蕾老师?”
“是的,先生。”
他没有回答,也没有动。于是我茫然抬头,正好对上他的目光。
相貌堂堂,不像是玩弄政法的臭男人的嘴脸。
我余光瞥见,他手里的一束花。红色的,应是玫瑰。
“混血?眼睛很美。”
他说得那么流利,我不知怎么回答。“是”还是“谢谢”?
恍惚的一霎,男人已从我面前走过了。
他身上,很浓的烟草味儿,以至于整个过道都铺上了这种窒息而疯狂的气味。
卢黎也抽烟,但她身上仅是淡淡的,若有若无的气味。
走出铁门,我照例向那房间瞥了一眼。
在那一眼而过的瞬间,我看到似乎有什么在抵着窗户。拉上的布帘在微微抖动,勾勒出一个人的大概轮廓,隐约透出一些暖黄的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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