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六，太子妃打开了那封信。
“师妹，别怕。师兄一收到你的信就去劫囚了。不晓得那几个官兵怎么上报，但现下那曲生，应当好好地在东湖学院教书呢。说来也巧，那曲生本就是东湖学院的学子，得你相助才留在京城，如今回到母校教书，也算圆满。对，他如今不叫这个名字了，可别找岔了。
他还托我告诉你，他是为了心中的道义而战，不必介怀，不必愧疚。此后山高水远，望君珍重。
师兄还在门口碰见了凌云，你一直没同意见他。他是想同你说，姜三小姐如今自名为姜兰，同崔小姐一道去别的城池发展了。她们坚持读书习武，相信她们会有一番造化。
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尽人事听天命，师妹已然竭尽全力，早就不亏不欠。林喻、唐则隅、唐则霖他们几个，听说你能在京城办这样一所男女同窗贫富共食的学校，都夸你厉害呢！
师兄知道，师妹遇到了这样大的挫折，怕连累我们，不愿意相见，也是正常。可咱师兄妹十几年，小瞧了师兄不是？
师妹要是想离开京城，这三天，师兄在门口等你。”
可她不会跟他走的。
她走了，她的爹爹，她的夫君，她的辛檬，跟着她的一群人要怎么办呢？他们好不容易才等到了她。
她不该辜负他们，也不能拖累师兄。
她不是蝴蝶，她没有追求自由的勇气。
太子妃放声痛哭了起来。她不住地告诉自己，别怕。
这一个月多来，绷紧的神经，终于得到了舒缓。那种心脏各处被紧压着的感觉忽然释放，一股浓浓的疲倦涌了上来。
这一次，她终于睡了一个好觉。是近两个月来的，第一个好觉。
二月十一，辛檬扶着太子妃出门散步。太子妃走两步便累了，寻了个躺椅歇下，手边是下人们剥好的荔枝。
阳光温温柔柔的，是个好天气。
可太子妃依然不快乐。
她一旦清醒，脑子里就会嗡嗡嗡嗡地像是在对簿公堂。
她时而觉着三六九等是错，时而又觉着宣扬公平是错，时而觉着顺从是虚度年华，时而又觉着叛逆是害人害己。
想到最后也没想明白人生到底该怎么活，仿佛前进和后退皆是过错，人生的每一条路背后都是万丈深渊。
她像是一只惊弓之鸟，时时刻刻都被恐惧包裹。她不知道哪个举动是错，哪句言语又会招来祸端。
她还没碰到剑柄就会慌忙收手，她远远瞧见异性便会低头折返，就连看着门口也会因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训默默地缩回了腿脚。
那些她曾嗤之以鼻的规则，如今倒成了给予安全感的保护伞。她规矩，她听话，她不想出错。出错的代价太大，她没有支配自己的权利。
太子为哄她开心，请来了戏班，还带来了许许多多话本子。
她看着温婉可人的千金小姐受到恶毒女配的陷害，而后翩翩公子从天而降，英雄救美，一次又一次拯救女主角于水火之中，最终有情人终成眷属。
她看着英武不凡的男主角受到了各种小人的陷害，而后他凭借着自己的智慧，给予了恶人当头一棒，最终加官进爵，登上人生巅峰，抱得美人归。
她看着恶毒女配为了抢夺女主的爱人，无恶不作，遭受天谴。
她看着阴险小人为了阻扰男主的成功，丧尽天良，终得报复。
好啊——好爽！
女主角是独一无二的珍宝，男生都偏爱她，独宠她，女生都嫉妒她，怨恨她。
幸好她有男主角，总为她遮挡风雨，帮她化险为夷。
好啊——好甜！
女主角拥有了男主角的爱，就成为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而她拥有太子殿下的爱，她也应该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好啊——好幸福。
她的脑海开始被虚拟的故事填满，开始为设计的成功感动，‘男主和女主什么时候能在一起呢？’‘这个女配真的太坏了！’‘女主遇到了这个困境要怎么办呢？’‘哇，男主来救她了！’
偶尔当她开始思考自己的人生是否有意义，是否有追求——她找不准道路，她看不见希望。
愣上两秒，她就会飞速地回忆起话本子里最新的章节。
她夜里也睡得极晚，东宫的话本子总是准备得极为充分。
她的大脑启动了保护程序，许久没有再深入思考。她不能再一意孤行，逆流而上，让爱她的人失望，支持她的人受伤。大底成长本身就是会抛弃一些东西的，她磨平了她的棱角，抛却了她的自我，开始学着长大，以京城人应当的方式活着。
可她失去了对生活的掌控。
偶尔也会想着要做点什么，用过午饭想去后头的假山走两圈、可是她躺在那里，捧着话本子，阳光西斜了也没能起身。
她控制不了自己去想什么，去做什么。
她知道她该去锻炼，该去学习，该去休息，该要积极勇敢地生活而不是碌碌无为虚度年华，可恶魔的低语在脑海嘶吼，脆弱、恐惧、逃避钉住了她的手脚。
走路会流泪，写字会心慌，吹风会着凉，跑上两步就会气喘吁吁，她什么都做不成。
她悲哀地想，她应当是废了。
有时她又会想，凭什么这么多人因为她背井离乡，她却逍遥自在呢？她就应该痛苦，她应当赎罪。
一边深深跪拜虔诚祈祷，一边试图爬出牢笼而后跌落回去。
万丈深渊之下，没有出口。
唯独太子的爱，是绝境中的光芒。“汐儿，能不能好好地活着，哪怕是为了我？我想要和你幸福地过这一生。不，不止，我下辈子还想和你相爱。”
“好。”
那就为了爱情活着吧。大多数话本子都是这样写的，女主角会做一个优秀的贤内助，帮助男主角封官加爵。男主角会倾其所有地保护她，宠爱她，给予她幸福安康的一生。
能和最爱的人结婚本就已经是故事最棒的结局了。
对吧？
太子妃一遍遍地点头，“对，我已经很幸福了”
故事里的主角，似乎一旦变美，就自动拥有了所有人的爱。
太子妃原本是个不爱梳妆的人，嫌那满头珠钗太沉重，嫌那绫罗绸缎太繁琐，武剑不行，跑步不便，麻烦得很。
如今她却钻在了里头，每日皆要捣拾许久，而后在铜镜面前转上几圈，听着身后数人的惊叹。
太子妃问她的小侍女，“我好看吗？”
“当然，殿下是世上最美的女子！”
太子妃问她的太子，“我好看吗？”
“那是自然，汐儿最最最好看啦！”
于是便有一些欢喜从心头弥漫了上来，像是吃上了一颗甜甜的糖果。
太子妃格外喜爱门口那个小亭，她时常在那里捧本画册，吃上些小食。待太子殿下归来，她便能拔腿跑过去，一把抱住他。太子殿下也会跑着过来，抱住了揉揉她的脑袋，“我好想你啊，汐儿，今日怎的这样好看！”
书上说，遇到喜欢的人，是要用跑的。
她想，真好啊，他们都那样喜欢彼此，他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太子妃不太爱出门，太子大手一挥，“没事儿，不想去的地方就不去了。”
她恍惚间记得她原本是极爱出门的，如今窝在东宫里头，一步也不爱往外头挪，仿佛有什么妖魔鬼怪似的。
有什么呢？
她有点忘记了。
她的记性很差，上一秒想说的话下一秒也会忘记。
不过她的太子都不会介意，他会宠溺地揉着她的头发，“真可爱”。
她就会搂住他的脖子，在他的脸颊上把唧一口。
“真好，我有一个很爱很爱我的盖世英雄。我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太子妃不太爱思考，也不太爱说话。
有时太子问她，“汐儿，你觉得呢？”
开始的时候总是头很疼，仿佛脑海中几种想法争执不下，然后她说，“我不知道，我听殿下的”。
后来感觉脑袋被浆糊黏住了，根本无力思考，于是她说，“我不知道，我听殿下的。”
太子会轻轻地揉揉她的耳朵，“真乖。”
她便会昂起脑袋，甜甜地笑了起来。
“真好，所有的风雨，都有人替我扛着。
我不用担心未来会怎么样，只要跟着我的爱人就好。
我爱他。
我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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