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二，沐清来到京城，求见太子妃。
太子妃缩在被子里，天寒地冻的，一身汗，像是水里捞出来那样，“他是外男，我不能见他。”
她不能再害人了。
午后，太子妃收到了一封信。信在桌上，可太子妃挣扎着醒不过来。
她梦到了小时候同师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场景。她久违地露出了微笑。
可高台上的那群人脸又冒了出来，从树干里，从泥土下，从墙那头，从她的剑里面，一张张挤了出来，“你能救人？切——那不是你师兄救的吗？”
“要是没了师兄，你看看你，自己还能做得成什么？”
“你仗势欺人，害人不浅，早已不可饶恕。从前你说除恶扬善，如今你是不是成为了要被师兄惩处的那个恶人？”
“你和师兄分别的时候，你说，你要活得精彩活得漂亮，要做成一番大事业，如今你只敢躲在这里靠着他人的牺牲苟延残喘。他很失望吧，他的师妹，只是一个废物。”
她想挣扎着爬起来，可她又坠入了另一个高台。
在她温馨的宫殿里，所有人都和她说没关系——能为太子妃殿下卖命，是他们的福气。殿下何须为了那些平民伤怀？自古王侯将相，哪个座位底下不是累累白骨？既做了太子妃，又何至于为这些小事儿烦扰至此？别那么软弱，别那么矫情，别为了点小事就要死要活的难成气候。
她是个奇怪的人。她一直都能感受到，她与这个社会格格不入，像一个误入人世间的疯子。
她跪于高台。
“所有人都想要至高无上的权势，你在假清高什么？你问问你自己，你就没有因为当朝太子的求娶而感到骄傲吗？你是在抗拒自己的虚荣心吗？”——是那个在寺庙拒绝了许安求婚的蝴蝶
“自古王侯将相，哪个座位底下不是累累白骨？他们生来就该为你卖命。位高权重者身系万民，用少数人的牺牲换取多数人的利益，这才是真理。”——是那个在监狱里拒绝下人顶罪的蝴蝶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命数，有什么因就种什么果。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世人都可怜，你还能度化众生不成？”——是那个看见贡品都会想起压迫的蝴蝶
“现实本就如此，你以为这是童话故事吗？醒醒吧，殿下，世界本就如此不堪，别抱着你的清高活在虚假的梦里。”——是那个嫉恶如仇是非分明的蝴蝶
“你是傻子吗？既是阶级制度的既得利益者，为何还要一意孤行，试图与历史积淀下的整个京城为敌？”——是那个执意去做蓬莱苑的蝴蝶
“你本就如此愚蠢，怎得还狂妄自大。别人质疑你的时候你还很委屈是吗？阿檬她们在帮你适应这个社会，而你在践踏他们的真心。”——是那个反抗了辛檬许安的蝴蝶
“你真以为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所有人都该知恩图报？别天真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究竟求的是个什么呢？”——是那个被学生们背叛了的蝴蝶
“你就是个疯子。”
“你幼稚，你愚蠢，你矫情，你软弱，你狂妄，你无知。”
“你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她一次又一次地坠落，仿佛没入无尽深渊。
而深渊之下，唯有爱是拉住她的藤蔓。
“我爱你。”
“我好爱你。”
“你一定要好起来。”
太子带回来了雪山参，他靠在太子妃的塌前，轻轻地诉说着爱意。
他的妻子混混沌沌，总是处于半梦半醒之间。醒时发呆，梦里流泪，像是被阎王爷抽走了一魂三魄，剩下一个盛满悲伤的空壳。
这一个多月来，不信神佛的太子跑遍了京城的每一个寺庙。求来的平安符挂满床头，只求他的妻子多一份生的希望。他又从世界各地搜罗来奇珍药物，只是一盅盅喂了下去，妻子的身体却还是不见半点起色。独独在说着情话时妻子的神情会有些许松动，他便常常倾诉爱意。
他想要他的妻子，能有活下去的**。
偶尔，太子妃清醒的时候会问他，“为什么呢？”——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明明愚蠢又软弱。
“我爱你。”
“你为什么会爱我？”
“爱需要什么原因呢，我爱你，你是我在这个世界最重要的人，是我的一切。”
“可我又笨又蠢，什么都做不好。”
“可是娶你，又不是让你干活。我的太子妃，本就什么都不用做。你只需要享受我能给你的一切，就好了。”
真的吗？
真的吧。
“谢谢你会喜欢上如此糟糕的我。”
这应当就是爱情故事里的救赎文吧，她在烂泥堆里苦苦挣扎，寻不到出口，有一个干干净净的人，想要拉她上岸。
她的灵魂像是撕裂成两个缺口，一个在摇头“我自作自受，没人能救我”，另一个在呐喊“快来救我，快来救我，谁来救救我啊！”
夜晚，太子妃明明困极了，整个人蜷缩在一块儿。可是一闭上眼就好像被抛回了那个高台，无数的人脸围着她辱骂。她应当赎罪的，害人性命的凶手应当付出代价。死去的不该是曲生，活下来的也不该是她。她为什么能好好活着呢？
这时，太子就会一遍又一遍给她唱着摇篮曲儿，祈祷她能睡上一会。凡人乃血肉之躯，没有得到充分的休息，她的身子一寸寸垮下，记性越来越差。她想，这样也好，便不会那样痛了。可他想要她好好活下来。
有一次，太子妃总觉着自己熬不过去了，要前往西方极乐世界赎罪了，便笑着对太子说，“要是我死了，平安，你可得再娶一个聪明一点的，别像我一样笨。”
“我不会。”太子猩红着双眼，“我不会再娶的。你也不许死。我只有你一个妻子，你死了我绝不独活，你不能抛下我。”
太子妃又活下来了。
她不该再让爱她的人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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