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三。
崔竹状告曲生。
在这一版故事里,太子妃每次同曲大夫之间的联系都是通过崔竹等一帮人逐一传递,从未逾矩。可曲生对太子妃心生爱慕,久久不能相见,心怀不甘。
蓬莱苑东苑西苑中间有堵厚厚的墙,隔绝了男女学子的视线。十二月十二那日,曲生指挥着跟在身边的凌云等人,说西苑的几个夫人侍女要冲进来了,叫他们去帮衬着些。
凌云等人疑惑不解,那可是西苑,男女有别,他们怎可擅闯。
可曲生毕竟是老师,稍言两句,便激得尊师重道的学子们奉命前往保护姜三小姐。
接着曲生来到了西苑,如法炮制,指挥着跟在太子妃身边的崔竹等人前往东苑安慰哭倒了的姜三小姐。
上头的判官问崔竹,“那你们怎得就将殿下独自留在那里,是犯了失职之罪。”
“民女认罪!曲大夫是老师,平日里又装成如此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民女一时不查。何况,何况殿下教我们尊师重道,民女也不敢违背老师的指令。民女知罪!”
“继续。”
于是故事继续讲。
讲到曲生饶了一圈,又绕到了西苑,无人相拦,他便进了房间。刚挪开屏风,一群大人便涌了进来。
“大人,殿下是清白的,我蓬莱苑同窗亦是清白的,不该因曲大夫一己私欲葬送于此啊!大人!”
“姜三小姐该如何做解?”
“民女与姜三小姐乃闺中密友,姜三小姐前往蓬莱苑,乃女孩子嫁人前有些体己话想与民女商讨。要不是曲大夫作乱,何至于此啊!”
“你言之有理,可口说无凭,如何求证?”
“工部主事姜大人可以作证,其入房间时,殿下衣着完整,与曲大夫相隔甚远,面露惊讶之色,并非与曲大夫有所苟且的模样。”
“请工部主事。”
十二月十三,落日。
曲生被捕。
蓬莱苑封门。
京城人的饭桌上全是对曲生的声讨。
“太子妃也是个可怜人,好心好意地开学院,摊上这样一个手下,不忠不义。”
“原来他们说的蓬莱苑男女之间百无禁忌全是曲生搞出来的啊,学子们好好读书,结果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曲生怎么能想得出那么多虚头巴脑的东西,毁了这么多人啦。”
“你们说姜三小姐的事情是不是也是他撺掇的?”
“不好说的哦。”
十二月十三,相府在哭泣。
“爹爹,他是冤枉的,我想救他,怎么样才能救他?”
“汐儿,你不能救他。”
“为什么呢?”
“你去救他,就坐实了你们俩有染的传言。”
“我能怎么办呢?我该怎么办呢?曲大夫又怎么办呢?”
“你回东宫去,好好地做你的太子妃,再也别想着蓬莱苑的任何人、任何事。其他就交给爹爹吧。只要蓬莱苑永远尘封于此,再无出头之日,兴许爹爹的脸面,还能保下他们的性命。”
十二月十四,太子妃同太子回到东宫。
蝴蝶泪眼婆娑地望着她的爱人,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良久,许安牵起她的手,“没事,咱回家。”
“平安,我是清白的。我没有背叛过你。”
“没事,以后别再乱跑了,我会担心。”
马车轻轻摇晃着,蝴蝶瞧着帘子缝透出的微弱的光,“嗯,不跑了。”
十二月十七,曲生认罪,被流放极北苦寒之地。
蝴蝶听到消息,险些哭晕了过去,不停地喃喃着,“为什么啊,他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要认罪?”。
辛檬过去撑住了她,“姐姐说错了,他有两重罪。一重,同姐姐私自处于一室。我知晓是姐姐不在乎这些纲常伦理,不爱带幂篱,不爱隔屏风,总是在质疑为何得像个傀儡娃娃被处处限制。可是姐姐,姐姐因为太子妃的身份没有尝到出格的苦,不代表没有人会因为姐姐的出格吃苦。姐姐一叛逆,有的是下边儿的人吃苦。”
“我和曲大夫,真的清清白白。”
“可是姐姐,他们真的在意真相吗?他们在意的是被砸掉的赌场,是会拒婚的女儿,是敢和离的妻子,是想读书的奴仆,是三六九等的秩序被打破,是无法稳坐高台。姐姐,他们在意的是蓬莱苑,是无论男女老幼有愿读书皆可读书的新时代。前阵子去烧香拜佛的达官显贵中,得有一半人,是在祈祷蓬莱苑的灭亡。这便是曲大夫的第二重罪,他逆流而上,便会被时代洪流吞噬。于是蓬莱苑变成了偷情的出轨的烂地方。而曲大夫顶了所有的罪名,才保全了你们的名声。”
“蓬莱苑是我要开的。他被马儿撞了之后明明要歇下了,却仍因为我卷进了这摊浑水。所以他的第三重罪,是错信了我,才沦落到如此田地,对吗?”
“姐姐,叛逆是有代价的。”
几日间,蝴蝶像是从一个明媚而热烈的少年郎迅速衰老,油尽灯枯。
她拜托丞相去打点一下护送曲生的士兵,她拜托丞相好好照料蓬莱苑的学子们,她甚至于给师兄写了信,希望师兄遇见了曲生能帮一把。她有太多事想做,可她只能同太子殿下恩恩爱爱,做一个乖巧听话的太子妃。
她白日绞痛,半夜惊醒,头发一大把一大把地掉落。
她不敢去想坡了腿的曲生会在流放途中遇到什么,她不敢想姜三小姐、卫小公子失去了家族会怎么样,她甚至不敢想象凌云他们失去了蓬莱苑要如何生活。
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
她总是无数次想起他人劝谏的时刻,要不戒赌的课程停了,要不男女分学吧,要不别开蓬莱苑了,别将权贵得罪干净。
她不敢回忆,那时,父亲,夫君,一次又一次,失望的目光。
为什么,她没有听话呢?
为什么她要背叛所有爱她的人,一腔孤勇闯到这里。然后因为自己的天真愚蠢,让相信她的人都失望,支持她的人都受伤?
其实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为什么不听话呢?
小的时候总觉得自己超级厉害的,能锄强扶弱,能匡扶正义。
小的时候看不惯糟粕规矩,总觉着自己能活出更自由更好的模样。
原来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原来自己生长于这个社会,就真的逃不脱所厌恶的一切。
原来自己的叛逆,自我,格格不入,除了坑害信任自己的朋友,一无是处。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在书房门前,听到曲生病死于流放途中。文弱书生,腿脚带伤,天寒地冻,疲于奔波,死于非命。
哐当——
蝴蝶倒在了青石板上。
‘是我害死了他。’
‘是我的任性,我的叛逆害死了他。’
‘我要是乖乖听话就好了。’
她再也感知不到冬日刺骨的严寒,旁人恐惧的惊呼。
她困在了梦里,跪坐于高坛,身旁围满了看客。
“红杏出墙,不知廉耻。”
“蓬莱苑就是个青楼。什么太子妃,穿的人模人样的,山里头的野丫头都比她干净。”
她跪在那里,哭泣着争辩,“我没有”。
“是吗?”‘曲生’走到了她眼前,像是来自地狱索命的恶魔,再无往日的温润,“那你怎么把我害死了呢?”
“对不起”,她一次又一次地说着,“对不起”。
‘曲生’的脸又幻化成了‘姜三小姐’,“还有我呢,你可把我害惨了。”
‘卫小公子’的脸也冒了出来,“还有我”。
咕噜咕噜,无数的人脸冒了出来,张开了嘴,“就是你啊,你愚蠢又自大!”
“你害了所有人,结果你还能好好地做太子妃!没天理啊,没天理!”
“你太愚蠢了,你的愚蠢会害死所有人的!”
“丞相、太子、辛檬,劝了你那么多次,他们为你好,可你呢?你一意孤行,不懂装懂,谁也不听啊!这不,完蛋!”
“老祖宗传了千百年的规矩,哪是你能动的?”
“你为什么不听话呢?”
她跪于高台。高台化成了流沙,一点一点向下陷去。
她像是,淹死在了那里,死在了辛亥龙年即将过去的冬天。
大年三十,外头的鞭炮劈里啪啦地响着,而东宫里冷冷清清,寂静无声。
太子半跪在太子妃的塌前,低声抽泣。
“蝴蝶,快醒过来,我不能失去你。”
“蝴蝶,别抛下我,你走了,就没有爱我的人了。”
“蝴蝶,我相信你们是清白的,醒过来好不好?”
“蝴蝶,不要因为另一个人丢下我,好不好?”
“蝴蝶,蝴蝶,蝴蝶,我爱你。”
回答他的只有摇晃的烛光,一室寂静。
高台之上传下来一根藤蔓。
困于流沙之中的她恍惚间听见,有人说爱她。
正月初七,夜。
辛檬伏在太子妃塌前,“姐姐说,清白同性命相比不值一提。难道姐姐是这样的胆小,失败了一次,便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
姐姐,我们都在呢,往后您好好做您的太子妃,过去的事情,便不会再发生了。
姐姐,相爷同太子殿下也病倒了。相爷只有您一个孩子,太子如今也只有您一位夫人。姐姐不能那么自私,擅自抛下我们。
姐姐,清醒过来吧,我们都在等你。”
太子妃的指尖颤了颤。
正月初八,高烧数日的太子妃终于醒了过来。
她呆愣愣地坐在那里,唯独看见太子的时候,神色有些松动。
许安慌忙屏退众人,抱住她,“蝴蝶,没事了,没事了。”
“妾身白汐,给夫君请安。”太子妃露出了温婉的笑容,就像自幼规矩的大家闺秀。只是不知为何,眼眶中翻涌着泪花。
“好,过去了,都过去了。”
她心里那个叛逆的女孩,终究还是死在了那个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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