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四，皇帝再次来到坤宁宫，见到了皇后。
“你爱我吗？”皇后问他。
“我爱你。”皇帝有些许不耐烦，却依旧装作了温柔的模样。
“不对，你不爱我。”皇后笑着摇头，眼里盛满了泛苦的药味。“你爱的只是相府的嫡女，而不是我。我的信仰、追求、梦想、道义，组成我的一切，在你面前一文不值。那我又算什么呢？
你见过我夜夜垂泪，见过我痛苦挣扎，你早就清楚我想要什么，害怕什么。可哪怕我坚持，你也从未真正想过帮我做成蓬莱苑。哪怕我难过，你也不再允许我做想做的事情。
这也叫**吗？”
“爱有很多种方式，我只是在用我自己的方式爱你。”皇帝缓和了语气，像他曾哄过她的千千万万次，“我想要教导你怎么在这个世界更好地生活。”
“放任我伤心难过，也是爱的表现吗？你希望我得到我想要的一切吗？你愿意为了我更加幸福而做出努力吗？你只是像宠一只小猫小狗一样宠一宠我，这就能得到丞相的支持，深情的名声。多划算啊。”
“汐儿，我给了你女子最崇高的权势地位，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多少人求也求不来，你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白汐忽然地暴躁了起来，“我们还没到京城的时候，我就说，我不想踏入这个名利场，我不希望我的价值变成相夫教子，我不看权势，我志不在此。所以你就是从来没有尊重过我的追求，对吗？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呢？你连尊重我的独特性都做不到。”
“汐儿，你需要冷静一下，别钻牛角尖。太过暴躁，是无法沟通的。”皇帝转身离去。
白汐笑着笑着落下泪来，“所以你还是觉得是我的问题，我幼稚，我愚蠢，如今我又太暴躁了，好啊好啊，都是我的错呗。陛下怎么会有错呢？”
辛檬惊慌入室，试图劝谏白汐，“陛下是一国之君，娘娘怎可如此对待陛下？娘娘，快去服个软，万一陛下真闹了不开心怎办？”
“那若是我不开心呢？”
“娘娘，别使小性子啦。”
“所以我的开心并不重要，对吗？”
“权势更重要。”
“可我不这样认为，你们为什么要把你们的观点强加在我身上？”
“娘娘，奴婢一直是为了娘娘好呀。”
“如果我的言论，我的追求，我的喜怒哀乐全都不重要，那我还重要吗？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你一次次教导我，背叛过去的自我，争取更高的权势，究竟这该是我的道路，还是你的目标？你一直说是为了我，可你尊重过我吗？是为了我更好的生活而努力吗？你和许安一样，你们表现的很爱我的样子，居高临下，教导我，指点我，将我改造成你们所期待的样子。别再把他美化为爱了。你们究竟是为了我，还是为了自己的权势？”白汐有些语无伦次了。
“娘娘觉得爱是什么呢？娘娘生气，是因为皇上没有满足您对爱的幻想吗？”
“爱应当是尊重，信任，以爱人之悲为悲，以爱人之喜为喜。”
“娘娘觉得爱不能掺杂别的东西吗？”
“当然不能，爱是纯粹的，是神圣的。”
“娘娘听说过年老色衰，色衰爱弛吗？即使是民间不掺杂权利的爱，也不过是，有人贪图美貌，有人贪图权利，还有的人是为了家里多一个洗衣做饭侍奉双亲的妻子。人，只会爱上对自己有用的人。”
“那些都不是真爱。”
“那父母之爱总是真的吧。可谁能保证父母教养子女时不掺杂着些希望子女养老送终的需求，想要子女光宗耀祖的期盼呢？那些制止子女赌博，督查子女念书的家长，娘娘也会觉得他们是不尊重子女意愿吗？”
“赌博是错的，可是追求自由与正义没有错，别混为一谈。我接受不了的，是你们将利用美化为爱。”
“娘娘，什么算是利用呢？娘娘享受到了陛下的宠爱，奴婢的侍奉，这算是利用吗？相互利用，和爱，这本就不冲突。”
“爱怎么会是相互利用呢？”
“娘娘，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皇上是多少姑娘家的梦中情人，有几分是真心倾慕，有几分是权势地位，怕是她们自己也分不清。真与假有那么重要吗？”
白汐的脑子乱作一团，余留些本能的抗争“他利用我，他不爱我，我也不想爱他了。”
“娘娘为陛下的利用耿耿于怀。那娘娘为何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将陛下也看作工具人呢？哄两句，便能凭借着少年情谊，坐好皇后的宝座，多么划得来。”
“人怎么能是工具？”
“所有人都可以是工具，娘娘也是。那么多人的赞美，是真心仰慕，还是蓄意讨好，娘娘分得清吗？”
“这是虚伪。”
“娘娘从前行侠仗义的时候，是否得到了认同与满足？那被救之人算不算是娘娘实现梦想的工具？”
“我只是在救人啊。”
“可旁人哄娘娘高兴的时候难道就是在陷害吗？人本身就是会在与他人相处的时候汲取些什么，有付出就会想要回报，人之常情罢了。有人贪图照料或权势地位，娘娘贪图爱意与自我满足，这不也是有所图？”
“不是的，我送你去读书的时候，就是想要你能生活地更好。”
“娘娘拯救了我，自己一定也是高兴的吧。”
“对。”
“娘娘您瞧，您做了一件对自己也有利的事情。”
“阿檬，你的报恩，也是有所图吗？”
“话本子里有多少痴情女子以报恩的名义留在意中人身边，我为何不能留在娘娘身边呢？”
“为什么是我，而不是师兄？我同师兄一道救了你，这么多年也没听你提过师兄一句。”
“当然是娘娘对我更好啦。”辛檬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笑得又甜又乖又惹人怜爱，一如初见。
可是白汐的心，冷了。
许安说，梦想，是糊弄人的。
以‘贪污’为名弹劾官员，常并非因为‘贪污’，而是立场相悖。
以‘报国’为旗表露衷心，常并非为了‘报国’，而是加官进爵。
打着‘清君侧’的幌子，心中不一定有君。用着道与法的名义，心中不一定有道。
梦想，善良，不过是大家心知肚明的借口，可标榜自我，可批驳他人。而不是需恪守的真理，要追逐的道义。
辛檬说，感情，是糊弄人的。
打着“爱”的旗号，不过是骗取旁人的偏心，不过是谋求自己的前程，不过是在这惨淡露骨的人世间，多一点自我慰藉的余温。
不过是给相互利用，套上了个蛊惑人心的外壳。
礼义廉耻，应当也是糊弄人的。
就像那些人根本不在乎曲生是否守礼，不在乎姜三是否有罪，他们只是以此为茅，攻讦蓬莱苑，毁了普通人的上升路，以维持他们的钟鸣鼎食。
尊卑有别是控制百姓的保障，三从四德是奴役女子的权杖，就连“爱”，也是骗取女子的诱饵。
都是假的
只有人性是真的。
只有人的自私，贪婪，愚蠢，懒惰，是真的。
人不过是在人性推动下，汲取资源，谋求权利，掌控真心，要过得好，还要过得比别人好，要踩在别人的头顶上过好自己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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