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七，皇后摔了一只杯子。
“你们不要再绑架我了！”
她易爆易怒，不相信他人，也不相信自己。
沟通似乎没有意义，还有什么途径去表达？
大人会说，小孩子懂什么。可她懂得许多，却还是没有人在尝试理解她，
他们高举成人世界的法则呼啸而过，她的想法，她的渴求，无足轻重。
她雍容华贵置于人群之中，却像是衣衫褴褛弃于荒野之外。
困兽犹斗，啃噬了她所有的理智。
十月十一，皇后躲在亭子里，泪流满面。
她总是哭，哭得眼睛都要坏掉。
她看着新来的小宫女天真活泼，对未来充满希望，而年老的带领者死气沉沉，看不见半点波澜。
她想起了蹦蹦跳跳的蝴蝶，又想到了行动迟缓的自己。
她反驳不了辛檬。
世界就是这样悲哀，就应当是这样悲哀。
人们的希望会被现实打碎，人们的棱角会被生活磨平。
社会本就是个悲剧。
十月十二，皇后摔了一地话本子。
假的，假的，都是假的。
话本子里说，嫁得如意郎君，一生顺遂无忧。可是爱带来了满城风雨，她改变自我，她圈地为牢，她诚惶诚恐，她患得患失。
话本子里说，神明为爱坠下神坛，恶魔为爱重返人间。可是她不愿为他放弃自由，他不会为她停止谋权。
她也曾将满腔心血寄托于爱情，丧失了自我，可爱的分量太轻，担不起她的一整颗心。
十月十四，白汐被困在了那里。
——为何不能锄强扶弱，惩恶扬善，让大家都过上幸福的日子？
——为什么这世间，都是假的呢？
——为什么人生，会是一场悲剧？
耳边是辛檬的声音。
娘娘，你说话本子里为什么要有这么多反派呢？为什么男主面对众多女配不为所动，面对女主底线全失？为什么其他人拼了命也得不到的，男女主角轻而易举就能得到？
因为这才是爽点啊。
人性如此，不光要过好自己的日子，更要凌驾于他人，过人上人的日子。
又怎能真就所有人都幸福呢？
娘娘，你也是人。
娘娘，你也曾觉得品德比这些视人命为草芥的达官显贵们高尚，而生出一些青莲之于淤泥的优越感来吧？
你有梦想，所以比没有梦想的人高贵一点。你真清高，于是比争名夺利的人高贵一点。
于是可以泰然自若地说着自己不追逐名利，不过是因为从另一维度满足了自己的虚荣心。
你的道义，也只是你自我满足的途径而已。
娘娘从前一直说着惩恶扬善，锄强扶弱，如今为何不声张了？
莫不是因为在这里，大家不会交手称赞。
那么惩恶扬善，锄强扶弱，是否也只是得到他人肯定的一种手段？与苦练诗词歌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也没什么不同。
娘娘追求着给予旁人阳光与温暖，为何如今见着我们也会发脾气了？
莫不是因为在这里，您什么都不需要做，就有无数人争先恐后向您表达赞美和忠诚。
那么对别人释放善意，是否也只是希望得到对方的善意回馈的一种途径？
如果因为觉着陛下不够爱您，就不想爱他，是否因为这是场入不敷出的买卖？
娘娘，你也是人。
人皆有功利之心。
梦想、道义、感情，不过是为了满足自身需求而付出，却又套上了一层美丽的外壳。
娘娘，别管这些漂亮的外壳了。
人类是动物的一种。动物会储存食物，会圈占领地，会划分圈层。被困在人类的躯壳里，又怎会超脱人类之外呢？所谓追求与思考也只是人类本能的衍生。
人想要优于他人的生活，想要众人真切的肯定。人会渴望不劳而获。占领土地，不用种地就能收缴粮食。请个枪手，不用研学就能收获美名。身居高位，不用尽心竭力，就有一群人为你两肋插刀。
所以娘娘您瞧，您坐在这里，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所有人的肯定赞美，一大群人的誓死追随，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十月甘一，皇后不想当人了。
她幻想自己是一阵清凉的风，一只雪白的鹰，或者一只自由自在的蝴蝶。
那就不会被人性控制，不会自私，不会罪恶，不会贪恋，不会攀比，不会身不由己。
她害怕人类，她厌恶自己。
十一月十一，皇后病倒。
皇上来到了坤宁宫，软下了身子，“朕和大臣们说了，休养生息，选秀不宜大操大办。到时候就来上几个人，走个过场就好。”
皇后背着身子，没有讲话。
皇上手里握着蝴蝶在寺庙给平安的福穗，“汐儿，我爱你。”
“那你给我自由吧，我想出了这宫门，锄强扶弱，行侠仗义。”
“除了自由，我什么都能给你。”
“可我只想要自由。”
皇上叹了口气，“汐儿，这皇宫太冷，我想要你陪我。”
皇后自嘲，“也对，在你的想法面前，我的想法又有什么要紧呢？”
“汐儿，别钻牛角尖，对身子不好。”
“那就重开蓬莱苑，允许女子入朝为官。”
“汐儿，时局不稳，你信我，再等等我。”
可皇后闭着眼睛，再不回应。
他们之间的信任，早已七零八落。
曾经美好的誓言，都在谎言中，显出狰狞可怖的样貌。
话本子里说，浪子回头，不过是不习惯失去而做出的表象。真正的爱，怎会看着爱人的痛苦而无动于衷。
“汐儿，对不起，从小便没有人爱我，于是我还没学会怎么爱人。你等等我，我会学着怎么爱你。”皇帝落下了泪，声音里满是哀求。
白汐想起了山洞里楚楚可怜的少年，好友缺失，亲人缺位。心中不禁泛起了些酸楚，想转过身去看看他。
——等等
她忽然间想起，当她在围猎场质问许安为何不尊重他人生命的时候。他说他可怜，她便又心软了。
就像她心疼东宫的奴仆，同情辛檬的遭遇，最终一步步将自己困在了这里。
她的心软，是他们达成目标的剑刃。
她忽然就懂了许安说过的，在京城，他没有资格拥有多余的情绪。
她的情绪，是他人加以谋划刺向她的尖刀。
十二月甘一，皇后病愈。
她近来吃了许多药，脑子不太清晰。
“平安，我想去荡秋千。”
“好。”
“我想去舞剑。”
“好。”
他百依百顺。
可是她的问心剑太沉。
她抱着剑，坐在秋千上，脑袋晕乎乎的，眼底落下泪来。
爱恨可真是这世上的麻烦事。
明明痛恨他的背叛与利用，却又在爱的惯性下，忍不住同情他的遭遇，谅解他的苦衷。
他将她拉下深渊，是真。他为她拽起绳索，也是真。
高台之上以爱为绳的救赎，棋局之中以爱为名的利用。情感与理智，记忆与真相，她像是陷在了旋涡里头，分不清是非。
十二月甘二，皇后问辛檬，爱不是假的吗？
为何爱会丧失理智，明明瞧见了许安试图夺去二十多人的性命，却因着他的一句“不想管别人如何，只想你好好的”，被爱冲昏了头脑。
为何爱会麻痹理智，明明知道这一切都是棋局，却还是会为他当年的‘救赎’而心动，会为他一句又一句的告别。
她怨恨自己的愚蠢和软弱。
辛檬说。
人类是动物的一种。
异性相吸是生物繁衍的本能，母爱父爱是种群存续的手段。
爱恨当然会控制大脑，失去理智。因为生物为了繁衍后代，早就进化出了爱的幻觉。
娘娘，你被困在人类的躯壳里，又怎会超脱人类之外呢？
爱是人类的本能，和自私虚荣一样。
娘娘，你也是人。
十二月甘三，白汐不想做人了。
她要是能成为一阵风就好了，没有情绪，也没有感情。
她曾引以为傲的思想和感情，都像是骆驼上的稻草，将她推往更黑的深渊。
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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