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江城里最大的两个家族,林家善刀剑,唐家善蛊毒。
她是唐则霖,江城唐府二姑娘。平日同娘亲、哥哥一道住在唐府梅苑,对父亲无甚印象。哥哥说,父亲是爱他们的,只是家业太大,分身乏术。
哥哥问她:“信我吗?”
她当然信哥哥。哥哥和娘亲,是世界上对她最好的人。
娘亲曾是村里最美的姑娘,因交不上地税,嫁给了父亲,换来一亩三分地。只是青春易老,容颜易逝,如今在斑驳的缝隙里才能隐约窥见年轻的样貌。
她曾偷偷地问哥哥,娘亲遭遇过什么?
哥哥顿了许久,而后笑着说,这世上有太多意外,所以更应当珍惜当下。
她们的日子,有意思极了。春天哥哥带她上山,桃花一朵朵环绕在身边,热烈舞蹈,欢迎着她的到来。夏天哥哥带她下河,那鱼儿总是从她手里溜走,游到哥哥的筐里,然后在回家路上跳回她的篮中。秋日落叶,一蹦一跳,吱嘎吱嘎,金黄色的叶片在脚下弹声奏曲。冬日下雪,一个个白花花的球球,每一下都能砸的哥哥大喊大叫,滑稽极了。
她与哥哥烤鱼时,还结识了双木哥哥,哥哥同他相谈甚欢,险些当场就要结拜。
后来还认识了一块儿‘过家家’的蝴蝶,和她的沐清师兄。
蝴蝶带着她在流星雨下许愿。她说,要和娘亲,哥哥,永远在一起。希望哥哥的理想,终有一天,得以实现。
(2)
七岁那年,娘亲生病了。
她抱着娘亲:“娘亲是一定会好起来的,娘亲还没看见霖霖出嫁呢。”
“傻丫头,娘亲大底来不及为你挑一门好夫婿了。你要好好听哥哥的话。”
“娘亲,来得及的。”
一个噩梦般的午后,哥哥上山采药。娘亲脸色灰沉,哇地一口黑血,染湿了大片被单。娘亲望着她,又望不到她了。
她拔起腿便往主府赶,去求主母唤医师来给娘亲看病。
路过的丫鬟踹了她一脚,“这是哪里来的野丫头?敢在唐府乱窜,信不信我打断你的腿!”
“我,我不是野丫头。我是唐府二姑娘,我去求主母救我娘亲的命。”
“二姑娘?哪来的二姑娘?哦,不过是梅苑那个妾生的贱种,还好意思自称小姐?你娘亲只是个下人,病了就病了,哪就那么娇贵了?快走快走,近两日少爷那夫子不识相的厉害,主母本就心情不顺,你这小破烂儿再上去添堵,惹恼了主母,这罪责你可担待得起?”
一滴一滴的辣油砸在心头,无名火噌地燃起,像吃了一串红辣椒似的,烧的人心肝肺疼。想争吵,想打架,想抛下哥哥教的和善叫她闭嘴。
不不不,哥哥曾道各人皆有各人的难处。瞧这丫鬟刚从主屋方向出来,身上墨香淡淡,脸上掌印高高。想来是主母惩治了这丫鬟,丫鬟便来泄气,说这许多不三不四的话。娘亲还在病中等她,快些走,快些走,才没空理这个仗势欺人的丫鬟。
“我娘亲是世界上最好的娘亲,我也是正正经经的唐府二姑娘。姑娘既不愿指明方向,则霖便先告辞,有事在身,恕不奉陪。”
她转身就跑。后头还在骂骂咧咧,肮脏的字眼一声一声砸在心田。眼睛上撒了一层层辣椒粉,世界都是暗淡不清的色彩。
她好不容易在偌大的宅子里找到主屋的门路,守门丫鬟却死活不让她进。
她只得在门口大喊,“主母,我是唐府二姑娘,求您救我娘亲一命!求您救我娘亲一命!”
丫鬟们作势要捂她的嘴。
她扑腾扑腾磕了好些个响头。“主母,求您救我娘亲一命!”
丫鬟们倒也不赶了,轻笑着倚在门框上,看戏似的瞧她。
夏日午后,阳光毒辣非常。虽日日习武,营养不足的身躯依旧显出虚弱的疲态。一刻钟、两刻钟、三刻钟······小石子一粒一粒挤压膝骨,直想将人往地上拉去。几缕血从额头晃悠悠地顺着眼眶滑下,还夹杂着泪花。嗓子发出的声音开始半聋不哑,颇有垂死挣扎的无力感。世界旋转,彩色褪去,模糊不清。五感弱化,心底的恐慌愈发庞大,挣不脱,逃不过。
快救救她的娘亲啊!
“噗通噗通”,不知是磕头声响还是心底无处安放的恐惧在轰轰作响。
良久,她颤颤巍巍地爬起来,以今生莫大的勇气,悄悄踱到主屋后墙。爬树,翻墙,在林木的遮掩下靠近内屋后窗。阿弥陀佛,事出有因,苍天在上,切莫见怪。
“那小野种走了吗?”
“夫人,她大概是跪够了,已经离开了。”
“哼,”主母的声音听上去尖锐刺耳,还有一份掩饰不住的得意,“那个贱人生病,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去为她找医生,异想天开!”
“夫人,一个毁容的妾而已,早就没有威胁了,不如找个医师做做样子嘛。”
“她可狡猾得很呢,生了妊娠纹都还能勾搭老爷。要不是当年那场火烧去了她半边脸,指不定她的杂种还得和我的宏儿一道念书呢。呸。”
铺天盖地的寒意从头顶倾泻而下,仿佛将整个心脏冻结。哥哥讲的童话故事被血淋淋的现实撕扯了下来,露出血腥狰狞的面容。
快逃!快逃!
她快速地,又麻木地,爬树,翻墙,摔跟头,双目失神。
父亲!前面是父亲的马车!
“父亲,您快救救娘亲吧!”她不由分说扑了上去。
“你,你娘亲是?”
“梅苑里的娘亲。”
“哦,这样,明天就找个医师过去。”
“爹爹,娘亲可能等不了那么久了,求您救救她吧。”
“我还有生意要谈,这等小事,你去找主母安排吧。”
马车驾起了一地扬尘。
绕啊绕啊,向地狱深处不断下沉。
当她踉跄地跑回小屋,只听见了哥哥撕心裂肺的嚎哭。
哥哥伏在娘亲床头,而娘亲一动不动,再无声息。
她没有娘亲了。
她爬了过去,哥哥抱住她,“以后,哥哥保护你。”
一路压抑下去的情绪嘭地爆炸开来,辣椒水倾尽心肺,世界在眼前崩塌。
“你骗人,你骗人。”她推开他,又去打他。一下一下,用尽了毕生力气。
哥哥,爹爹不爱他们。
哥哥,娘亲的遭遇不是意外。
哥哥,世界一点也不阳光善良。
哥哥,骗她骗的好苦啊。
哥哥只是抱着她,任三人血泪流淌一地。
(3)
半月后,哥哥练剑。
哥哥原本总说这是别人家的东西,不愿去碰。
她问他,这天下又不止有林家一家练剑,怎的练不得?
哥哥苦笑不语。
而今哥哥拿起了剑,七个月,便打败了唐府上下所有人,接过星月剑,站上了江城的风口浪尖。
星月剑,是统一江城的初代城主初阳君所持神剑,不知怎的流落到唐家手里。
有人说哥哥是天命所归,有人说唐家是窃人功法。
唐家家主唐宏,他们名义上的父亲,笑着要为他俩在唐府劈了一个更大的院落,他们拒绝了。
唐府不是他们的家。
(4)
唐则霖八岁那年,唐家主母死于蛊毒。
唐家家主瞧不出是何种蛊毒。哥哥却推开了她的门,问她,下一步是何打算?
当然是,唐家家主,唐家嫡子,唐家侍女,一个一个,都去向娘亲赔罪。
蛊虫好不容易养熟,自然得饱餐一顿。
哥哥却抱着她说,到此为止吧,一个人的性命,一个人偿,就够了。
好吧,她收了手。
谁让哥哥,是她这个世上,唯一的念想呢。
若不是为着哥哥,她一定拉着这个世界一齐坠下无边地狱。
(5)
哥哥开始频繁地带她出门,闯荡江湖,行侠仗义,习武练剑,还会救一些将死之人,会他们续命。星月剑的剑义是守护。强者有所限,弱者有所依,一把星月剑,良善种世间。
哥哥带着她融入了林喻,沐清,蝴蝶等一行人。林家少主林喻原来就是双木,顾忌着林唐两家矛盾,才取了化名,私下偷偷结交。
蝴蝶总是在她身旁蹦蹦跳跳的,像一只永不知疲倦的小精灵,遇着她的冷脸也无所畏惧。
“霖霖,冰糖葫芦好甜!快来尝尝!”
“不吃。”
“霖霖,这家店的料子好美!”
“不要。”
而后一回,蝴蝶失落后,便被沐清便拉走了。这样明媚的姑娘,合该有许多人爱她。
她有些难过,她不知自己因何难过,她才不需要朋友呢。
哥哥却说,她已经把蝴蝶当成了朋友。哥哥希望她拥有更多朋友,感受更多美好,人生无限可能,别被困在梅苑。
下一回,蝴蝶敲开房门递过来了两只竹蜻蜓。
“好。”
她接下了竹蜻蜓。
她还记得那一晚,
蝴蝶同沐清救出了赛天堂的女孩子。蝴蝶,沐清,林喻,顾婳,伽蓝,哥哥和她,一群人围在了篝火边,唱唱跳跳。
哥哥笑着问她:“看啊,活着也很有意思吧?”虽然现实世界不像童话故事那样美好,人们也并非全然真诚而善良,但活着依旧会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他想要她好好活着,而不只是为了他活着。
蝴蝶缠着顾婳蹦蹦跳跳,林喻同沐清翻动着肉香,伽蓝倚在树旁,哥哥近在眼前。星光散落衣裳,精灵跃起歌舞。
她的眼神有点湿润。
那一刻,她想,就这样活着,倒也不赖。
(6)
她十四岁那年,哥哥死了。
哥哥死在了武林大会夺得魁首,却还未继任城主的那一刻。
他们说,林喻和唐则隅积怨已久。此次武林大会,林喻落败,心生不甘,为夺城主之位,杀死了唐则隅。
怎么会呢,他们不懂,林喻是哥哥最好的朋友。
在武林大会前一月,她听到了哥哥同沐清的交谈。
哥哥拜托沐清去京城,解救魏一依的家人。魏一依是哥哥数月前所救女子。哥哥说,当今陛下登基不久,便急于拉拢江城。朝堂控制了魏一依的家人,胁迫魏一依蓄意接近。
沐清问他,为何要留一个卧底在身边?
哥哥笑着说,她只是可怜,做了旁人的刀,可她不会伤我。
沐清说,哥哥同蝴蝶是同类人,心软的很。
哥哥提醒沐清小心,京城危机四伏。
沐清道:“则隅,你倒要小心,皇帝盯着你,你又把我们都叫去了京城。”
哥哥不甚在意地摆摆手,明媚张扬,意气风发,“我有我的星月剑,何况,还有双木呢,他会护我。”
最后。
哥哥死了。
沐清困在京城。
林喻套上杀人罪名。
武林大会第三名的孙复则成为江城城主,并宣布承认朝堂的管辖。
(7)
她十四岁那年,背着星月剑,杀入皇宫。
她看不见皇帝,成百上千的侍卫围得密不透风,数百驾弓箭瞄准了她的眉心。
那就同归于尽吧,她笑了。
她一死,体内的蛊虫啃食她的血肉,自会为他们兄妹两报仇。
哥哥和娘亲在的地方才是她的家。
她想回家。
鲜血浸满了衣袖,预想之中的疼痛却并未来临。
远处是皇帝的尖叫声:“住手!”
她睁开眼,看见了一个未曾预想的人——蝴蝶。
蝴蝶挡在了她的面前:“这是我的朋友,谁也不许伤她!”
侍卫放下弓箭。皇帝显露了身形,一脸紧张,“汐儿,跟朕回去,朕让太医来看你。”
“不,”蝴蝶握紧了她的手,“她必须和我一起。”
她想起了那天,篝火映照着朋友们的脸庞。
哥哥问她:“看啊,活着也很有意思吧?”
她说:“有意思的。”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