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张三,是灵西国东道郡南阳镇洛溪县张家村的,一个普通的佃户。
我五岁那年,娘亲病得厉害,家里连抓药的钱都凑不出,她就这么熬干了最后一丝气力,在腊月最冷的那天闭上了眼。瘸腿的爹做不来农活,把心思动到了赌桌上,他说种地是靠天吃饭,赌博也一样,若是能赢上一把大的,胜过这一年辛苦劳作的收成。只是到底还是怕我饿死没人给他摔盆送终,总算是还记得米缸里给我留下半斗糙米糊口。
等我能扛动锄头那年,就开始给村里富户帮工。攒下的铜板都藏在灶台缝里,想着等入冬能换些新棉絮,做件薄袄穿。穿暖和了,就不会想起娘咽气那晚从窗缝里钻进来的风,像刀子似的剐着骨头。
不过这些,都是我十六岁之前的事情了。那一年,我的人生开始彻底发生了转变,我再也不是佃户张三,而是变成了内侍总管,胡小七。
我永远记得,那日我爹难得没有夜深了才回家,冲进家门时,手里紧紧攥着张皱巴巴的画像,笑得仿佛赢了几百两银子一样。他拽着我往县衙狂奔,粗粝的手掌勒得我腕子发青,边跑边叫着:“一千两,一千两,你可真是老子的好儿子!不!是金儿子。”
一千两,黄金。
什么人会花这么多钱,来买一个泥腿子。
我不知道他们要找的,到底是个什么人 ,但是我能确定,肯定不是我。
我怎么可能价值千金呢?
我哭哑了嗓子,跟他们说,他们认错人了。我真的不是画上那人。
可是,连我亲爹都指着画像,赌咒发誓画中公子那眉眼与我分毫不差。别人看来,当然更觉得是一模一样。
没人听到我的哀嚎,直接压着我上了路,说是要去都城。开始那些官兵们当我是什么朝廷重犯,生铁铸的镣铐扣在脚踝上,磨得皮开肉绽,我气都没了两回,又生生被人扎醒,怕我死在路上没法交代。
可进了都城,那些大人们突然换了副面孔,松绑赐座,珍馐佳肴流水似的端上来,直等到我手脚上淤痕褪尽,才用锦缎软轿抬进了宫门。
这是皇宫吗?
还是天宫?
原来戏文里说的琼楼玉宇,真的存在。单是那个名叫御书房的宫殿,感觉就能塞下我们村子里,所有的人。
后来,我见到了皇帝,那个出价千金,把我买来的人。
不,不是我,他要找的人,叫做胡小七。
他拉我起来,还让我抬头看他。以前我心里,最英武帅气的男人,是镇子上的二郎神雕像,那日得见天颜,才知道什么叫真神下凡。
他唤着画像上那人的名字,跟我说了一些,我听不懂的话,还说,要护我一世周全。
多可笑,亲爹娘都没给过的承诺,倒从一个陌生人口中说出,还是天下最尊贵的人口中说出来。会对一个人做出这种承诺,那人对他一定很重要吧。
可惜,真的不是我。
就在我刚以为,是菩萨保佑,我终于过上好日子的时候,一句“净身”又将我拉到了谷底。我以前只是凄苦,但至少还有机会过正常人的生活,娶个村子里的女人,生几个孩子,到时候我一定不会让他们挨饿受冻。但是现在,刚入宫门,手里的樱桃酪还没尝出味道,就先失去了点东西。
他们割走的哪里是血肉?是把我最后那点子做人的念想,连皮带骨剜了个干净。
我恨吗?
看到他之前,我恨得想咒骂天地所有的神佛。我瘫在净身房的草席上,眼泪把脑后的枯草堆浸得能拧出水来。伤口疼得整宿整宿做噩梦,梦里全是爹数银票时咧开的黄牙。
直到他掀开纱帐闯进来。
他身着龙袍,手足无措地杵在榻前,玉冠上垂下的流苏晃得人眼花。他伸手要碰我额头,又像被烫着似的缩回去。
我忽然就恨不动了。
是不敢恨,不能恨,还是不想恨?
不管怎么说,我这如蝼蚁般的贱民,一怒不过血溅三尺,倒还不如就这样赖活着罢了。如今锦衣玉食供着,不过是要学着把腰弯得更低些,对我来说,也不能算是坏事。
更何况,这个人对我还很好,非常好,好得有些不正常。
跟的主子性子古怪倒也是罢了,最要命的是,他总逼我唤他哥哥。
我虽然不太懂皇家规矩,但是也知道,对当朝天子叫哥哥,那是大不敬的罪名,是要诛九族的。
一瞬间我甚至蹦出了一个想法:他不会是想以此为乐,在我叫出口的一瞬间,就让人杀了我吧。
可笑,他若是想杀我,还需要找由头么?
那声“哥哥”终究是颤巍巍出了口。
泥塑的二郎神雕像,是不会笑的;但我眼前的天神大人,笑起来像春风撞碎了冰河,远远望着都令人心神荡漾。
时间就这样,过了一年多,我渐渐忘了自己的过去,真的把自己当成了胡小七,一人之下的胡小七,连侍奉两朝的老总管阿德都要躬身行礼的御前红人。只是我仍无法释怀,开始变着法讨赏赐,鎏金酒樽要成套的,常服要进贡香云纱的,还有各色珍玩通通拿来,往自己床下暗格里塞,仿佛填满这些金玉就能补上缺的那块血肉。
我开始掌控皇帝的一切,饮食起居,都要经过我的手。那些鬓间簪着金步摇的娘娘们倒是乖觉,成箱的南海明珠与血玉珊瑚往我耳房送。我笑吟吟收了厚礼,转头也会按照说好的,将她们引到御前。不过,只要我佯装轻咳,或是脚步虚浮一晃,他们心心念念的皇帝陛下,就会马上甩开她们,过来扶住我的手,带我回乾清宫休息。
不男不女又如何,只要有皇帝的恩宠,在这偌大的后宫,连皇后都要敬我三分。我说今夜该夜宿何处,御辇便停在哪个宫前;我道午膳要进清蒸鲥鱼,御膳房寒冬里也得去寻来最新鲜的鲥鱼。
我沉溺于这场偷来的梦境,直到新晋的秀女当众甩了我一耳光。豆蔻色的长指甲划过脸颊,刺痛感彻底将我唤醒,原来在所有人眼中,我依旧是一个奴才,一个低贱的奴才而已。
那秀女自然活不成了,可这巴掌也从此深深烙在我心头,如头顶悬了一把利剑,忧思挥之不去。
新人入宫,陛下不再听我的安排,日日流连于那个最美的女子宫中。我在民间时,听过不少后宫秘事,帝王恩宠,不过枝头薄雪。那些在墙角听过的戏文突然响起:冷宫残烛映白头,枯井寒苔葬红颜。世家贵女尚落得如此,我这顶着他人名头的阉宦,若失了圣眷怕是连全尸都留不下。
随着洛贵嫔病逝,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陛下依然是与我寸步不离,看着我的眼神中,依旧是充满着宠溺,可那眼底翻涌的柔情,分明在透过我看另一个人。
不过我已经不在乎了,我要为自己的将来谋划。
我对太后投了诚,帮皇后伪造喜脉,连小皇子都是我从宫外抱来的眉眼肖似皇家的婴孩。太后联合前朝大臣,开始把持朝政,而我就负责拖住皇帝,带他游山玩水,远离朝堂。
为了让他不再宠幸后宫嫔妃,避免有人怀上龙子,将来与我抱回来的小皇子争抢储君之位。每年冬夏两季,我都会央求着他去往行宫,住上三个月。加上秋季围猎,春日下江南,一年到头,这些嫔妃几乎都见不到皇帝的影子。
太后对我很满意,偶尔会唤我去取些时兴糕点送给皇帝。
“皇帝近来心神不宁,太医院配了安神汤。你带回去,每日早晚亲自伺候皇帝服用。”
陛下的身体依旧强健,乾清宫那盆兰花,却是枝叶枯黄,再也开不出花来了。
太后渐渐开始察觉出端倪,我也在纠结,到底应该如何破局。我不想失去今天的地位,可是,我也舍不得他死。
很快,太后的眼睛不再盯着我身上,蛮夷入关了!
世事无常,看来我处心积虑,在这皇宫里铺好的路,走不下去了。蛮夷进攻速度很快,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将这些年攒的地契银票缝进夹袄,盘算着差不多够后半辈子生活了,开始准备找机会溜出宫去。
可是,每当我看着他一个人,站在宫门前的寂寥模样,喉头便泛起酸涩。我知道,我一定是疯了,才会对九五之尊产生可怜他的想法,毕竟我有今日,皆拜他所赐。
恨也好,爱也罢,城门一破,便都不存在了。
想着这些年他对我的好,我看着兵临城下,还是忍不住暗示了他几次,示意他要赶紧想办法逃出宫去了。
其实,若是他愿意,我也不介意他跟我一起走,到时候让他签个卖身契给我,一辈子伺候在我身边。再也没有什么后宫佳丽三千,就陪我一个阉人一起,共度余生。
可他却完全不着急的样子,看着城外的狼烟滚滚,反倒是一脸兴奋,紧紧拽着我的手,说我们要自由了!
自由?
死,就是自由吗?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眼看宫城的城门已经被撞开了裂缝,宫中的诸人都开始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逃窜。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强拉着他的手,要他跟我一起走。
“还不到时候,小七,你再等等,别怕,有我在,别怕。”
我怎么可能不怕?我要怕死了。
我不想死,我只是个奴才,我不想为了这灵西国而死。
我还年轻,我现在有钱有地,出了宫再也没人认识我,再也没人把我当成宫人呼来喝去,不用见人就跪,逢人便磕头,马上我就能过上正常百姓的日子了。
我不能死!
忽然,一瞬间,我脑子里又闪过一个念头:他不是在跟我说话,他在跟胡小七说话,他想死。
那个胡小七,也许早就死了,也许是在小时候,就被打死在这宫里了。我听阿德说,以前有乳母将自己的孩子带在身边,带进宫里。有些皇子因为年纪相仿,就会跟这些孩子成为玩伴,一起长大。这些孩子又会留在宫里,做侍卫或者宫人。
后来有乳母跟宫人联合起来,偷盗宫中宝贝,教唆皇子的事情发生,传到先皇耳朵里,先皇雷霆大怒,下令将他们全关进了惩戒所,活下来的十之有一。
是的,他要陪胡小七死在这。
我对于自己的这个想法坚信不疑,我相信胡小七早就死了,他是因为回到皇宫,触景生情,才举国寻找长得像他的人,来弥补当年的遗憾。
我开始不再认为,是自己背叛了他。毕竟,我是张三,不是胡小七。
我连夜收拾细软,跟着宫人们逃窜的方向,找到偏僻的宫门,准备逃出生天,开始新的生活。
然而世事难料,我刚刚从宫墙上那个狭窄的狗洞钻出个头,就被人掐住脖子,拎了出来。
“总管大人这是要去哪?怎么大门不走,开始钻狗洞了?”浓重血腥气的弯刀拍打着我的脸颊。
“阿德?”
还有蛮夷军。
我从他们的对话中,得知阿德为了活命,答应了领头的,要带他们找到皇帝。而我,他要留下我的命,带到皇帝面前,让他亲眼看着我死去。
何其歹毒啊!
我知道,我走不出这宫城了,既然如此,那我可能还能为他做些什么。
我假装为了保命,故意引他们绕到冷宫偏僻处,这地方,他从来没来过。那有一口枯井,对我来说,也算是口好棺材。
可是,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可真是,没用的人啊!
死亡,死亡的味道,到处都是死亡的味道。
是自由吗?这就是自由吗?我们都自由了吗?
我摸着耳边他亲手做的耳环,这是我从他宫里带出来的,最不值钱的东西了。
老人说,人在临死时,会抓住自己觉得最贵重的东西。
我明明腰带上缠着的都是玛瑙珊瑚珠链,夹袄里装着价值百两的地契,却在临死前,不自觉地攥住了那枚粗木耳环。
我看着天空,血色的天空,红得像新娘的盖头一样。
“来生......不想......当奴才......了。”
若真有轮回,但求同生于寻常巷陌,再不必跪着仰视谁的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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