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又有一只执着地要留在苍山陪她的燕,她不想要陪伴着自己的它这么执着了,冬天总会来,它会冻毙于风雪。
她陷入沉默,不再回答燕焦急的追问,只悉心照顾她的桃树。
致密的草绳被她一圈又一圈缠上树干,经历再酷烈地风雪也不会松脱。仿似过去这十数年的岁月,一年又一年地将她缠住,她不想挣脱。
等最后一棵桃树也穿戴好她亲手编织的冬衣,也到了该启程赶赴剑冢的日子。
燕追在她身边,焦急地挽留她许多时日,清脆的啼鸣也变得嘶哑。
李寒衣也曾心念动,想过要么就将它揣进袖中,带着它走。她去剑冢,便带它去剑冢,她回苍山,也带它回苍山。
可燕究竟是只燕,它其实本不该终日与自己为伍。苍山安静冷清,它迷失方向离群索居,选择在她檐下落脚,让苍山热闹过一季,也已经够了。
便是小小的燕,既生了翅膀,本就该要展翅高飞遨游天地。她见过宁死也不愿坐困庭围的一个人,便不愿将会飞的燕困在自己袖中。
八月至,她坐上司空为她准备的马车,放了两边车窗的帘子,外头那只燕凄厉的啾鸣随秋风一起被挡在帘外。
燕执着地撞着帘幕,似乎觉得只要它足够努力,就可以撞进车中,再撞进她的怀里。
李寒衣说不上有多少离愁别绪。再聪慧,也是只燕,本也不会记得她多久。等它找到燕群,随着它的同伴到了温暖的南边,筑上新巢,它小小的脑袋瓜里自然再不会记得一个叫李寒衣的人。
它那时会过得很好。
李寒衣看着帘上被燕一次又一次撞出的痕迹,敛了双眸,只轻轻地说了一句:“走吧。”
其实还是会舍不得,她嘴上说着什么“明年回来”,但她知道,离开的未必会再回来了。
长鞭破空挥去,骏马长嘶,她还是暂别了苍山。
燕被马车远远抛在后头,它努力振翅追着,一路追下山,用尽全力,也只追出半舍之地。而后突兀地坠地,再如何挣扎,也没能再朝前挪出一步。
车中的李寒衣没有看到。
剑冢的月也和她在别处看到的一样圆,尤其中秋的月。弟弟和外公与她一起,一家人难得地过了个团圆的中秋,丹桂的甜香熏得人发醉,此时再仰望天上明月,更是尤其的圆。
醉意熏熏里,她双眼有些朦胧,她没有见过青城山的月亮,想必那里的月亮从不会有这样圆,因为……
他从来是一个人在那里。
过了中秋,一日赛一日地冷下去,她做了周全准备,但还是会担心那片纤弱的桃林,便一直与留守雪月城的司空通着书信,托他不时上山看一看。
李素王既担心她身体,又舍不得外孙女,还不到九月,言语间已计划着留李寒衣过年,说什么也要到了明年春天才肯放她走。
她也愿意留在剑冢。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细细算来,每一个重要的人陪伴她的时间都不会太长,她已比往日的她更懂得珍惜。
转眼到了九月,她心中惦念一直未曾放下,想来燕早已在南飞的途中,也不知它抵达终点时会栖在哪里。
说来奇怪,离开苍山一个月,她不时回忆起这只燕时,总有种奇异的熟稔,仿佛很久很久之前,她便听过它振翅的声音。这感觉在心头萦绕不去,却无处追寻。
司空长风此时一封书信急递而来,只书了几个大字:“燕未南去,终日啼血,速归。”
李寒衣手腕一颤,薄薄的信纸飘落在地,一颗心已揪得她不能思考。
它竟还不肯走吗……
司空总爱逗弄它,可也惊异于这只燕惊人的聪敏,何况它陪伴李寒衣日久,他心中知晓李寒衣对这燕多有惦念。
李寒衣离开苍山后,司空长风再上山便没有看到它。这本不奇怪,秋风飒沓,已逼得候鸟尽数南归,它不过也不曾例外。
直至那日他又得了李寒衣的嘱托,上山看看她的桃树,人至草庐,鼻尖便萦绕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司空长风立时警惕起来,按说苍山此刻不会有人在,可他寻着这气味传来的方向,一路走到草庐檐下,耳中听到极细微的簌簌响动自梁上传来。
他仰头看去,却是那只燕,蜷缩在它小小的巢中,寒风已吹得它再难展翅,它只仰着脖子,艰难地发出嘶哑的悲啼,声音已哑得几乎听不见,泪尽继以血,几滴血点洒在梁木上,一眼看去触目惊心。
司空长风心头大震,一封急递立刻出了苍山。
归程时,心境与离开那日相较已不可同日而语。李寒衣一点也不明白,她从没想过世上会有这样的燕,纵使它灵性逼人,何至于对她依恋至此。三月末到八月初,五个月的朝夕相伴说来不短,却没能给出一个它搭上性命也不肯离开的理由。
司空长风信中的几个字在李寒衣脑海中挥之不去,她星夜兼程,踏着苍山降下的第一场严霜回到了这里。
离终点还有半舍之地,她尚不能目视到她的草庐,但一踏进这个距离之内,她心忽得一紧。
尚且离着这么远,她竟清晰地感觉到那只燕的所在,她知道萧索秋风穿过檐下的声音就在她耳畔,知道燕那漆黑但明亮的一双眼正不转睛地看着她。她那片桃林中每一根枝干的摇动,她屋前卷着灰尘肆虐的风,一切地一切都清晰的历历在目。身畔落叶看在她眼中几乎滞于半空之中,慢得好似连时间也静止,独独一声凄厉的啼鸣,是不可阻挡的箭矢,射穿凝滞的时空,正中她心口。
当日对阵暗河,她几乎一剑入玄游,当时所见,不过如此。
檐下的那双眼睛一路引她前行,她不再能看到别的东西,她忽然间感觉到,前方是有一个人正在等她。
时间的流逝几乎停止,她从不知抵达苍山的路途可以如此遥远,叫她走得沧海桑田。
春日里她亲手种下的桃林还是纤弱萧索,幸好这些桃树还没有足够的时间长得枝繁叶茂,此刻才未能阻挡她的视线与脚步。
凄厉的燕鸣一刻也未曾止歇,直到感觉她真的足够近了,等候许久的燕才终于攒出最后的力气,猛得一跃,像此前许多个日子里一样,滑下屋檐。
燕的身影撞入她眼中,用尽全部的力气振翅直飞天际。满山的风都汇集此地,没有繁花盛开的季节里,激起漫天枯叶,凌冽的风势里,她感到了那熟悉的剑意。
“一成一败,谓之一劫,自此天地已前,则有无量劫矣。”
燕的身影随着剑意幻入风中,她几乎已经看到了,十七年前福禄庭中,一袭青衣的少年,手执鲜红的桃木剑。
她仰着头,眼波如月。
那人眼若桃花,满脸笑意,携着一季春风,落入九天月。
一个人死去之时,连着他的名字也会一并死去,曾经轻易就能脱口而出的几个字,恍然间已陌生而遥远,唇齿间再想要唤一遍这个名字,却怎么都像是不识得这几个字,无论如何都再也唤不出了。
风也止歇,她双唇有些颤抖,她以为那个她再也不能唤出口的名字却辗转到了唇边。
空中的燕已然脱力,熟悉的剑意随着风一起散去,李寒衣踏着满地的落叶飞掠到他身边,她用尽所有力气,唤出那个名字——
“赵玉真!”
燕微小的身躯落入她臂弯。
她忽得落下泪来,指尖触上燕的羽毛只感到一片冰冷,她将燕裹入胸前襟中,用体温暖着他。
往日里,燕数不清的一声声急切的啾鸣,此刻又再次落入她耳中,原来此前,她一次都未曾听懂啊……
道剑仙赵玉真,传言是仙人转世,青城山坐道三十年,只待有朝一日乘鹤飞升再归仙身。
这些都是真的吧,所以他舍不得走时,才能托得一缕魂魄寄于孤燕之身,跨越山水重重,回到她的身边。
赵玉真坐困青城的年岁里,李寒衣抵触极了这个困住他的传言,此刻她却觉得这个传言其实真的很美,犹如一场梦境,且她永远不必担心醒来。
她跌坐在地,怀中抱着他,垂眸看去,他自寒冷僵劲中渐渐复苏,翅膀动了一动,没有睁眼,只安心地陷在她怀中睡着。
她轻抚他此刻的背羽,语气温柔轻缓:“赵玉真,等你睡醒一睁眼,就能见到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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