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月夜,一尾得道锦鲤自真罗仙人座下遁逃,众仙寻之未果,至今不知其由——
四月的秋冥山,正是青黄不接的时节。
北坡竹影横斜间,暗香浮动,氤氲的雨汽还未散去,依旧夹杂着一星半点的冷。碧色的山水之中万籁俱寂,唯有山巅清道观的红墙内,钟声悠长。
红墙下,有一老道信手勾回剑刃,随即背过身站定,一缕花白胡子在雨汽中微微扬起:
“还不行,再来——”
那老道足下,一妙龄女子颤巍巍地自地面爬起,眼神却尤为锐利,面庞的点点尘泥被她白皙的手背果决擦去,随即反身捡过被打落一旁的剑,毫无失落受挫之意。
“看剑!”
剑刃迎面而来,老道神色未改,足下未动,只是轻轻一挑,那女子便来不及反应,腕下一软,手中的剑顿时旋了几个圈,倏的一声,便结结实实插在了红墙上。
他背身收剑,叹了口气:“迟姑娘,这么多年了,你还想做我的徒儿?”
“迟鲤当年出宫,便是看破红尘,只求张真人收下指点,得悟高界。”
迟鲤拱手行礼,却想起前尘往事——
本是太后座下第一女官迟鲤,小小年纪便协理宫中事物井井有条运筹帷幄,皇帝更是赏识,如父如君。
不料三年前,太后崩逝,迟鲤自言心灰意冷,愿居庙堂之远避宫中权谋。
那一日皇帝亲自送行,寻张真人为住持,敕建清道观,好不热闹。
不过成为张真人座下弟子,她还不够格——
“神不聚,气不精,所以剑不稳,我看姑娘还是放不下往事。”张真人扶起迟鲤,桃树下,又拔出了那红墙上显眼的剑,推在了迟鲤掌中。
“罢了,既然心不静,那不如先下山帮我采一味药去。”
迟鲤抬起头,暗觉莫名其妙,又不敢多言,只怯生生的应下:“什么药?”
“山中有仙草,其名为得离。”
“是……什么样?”
张真人沉默片刻,转而伸出三根手指:
“样子嘛,倒不晓得,不过也不急,三年内寻得便可。”
向来张真人说话便半遮半掩,迟鲤也怕多说多错;所以即便不知道“得离”是何物,但脑海中一遍遍念叨着名字,也就收下剑,若有所思。
看着迟鲤的背影远去,张真人伸出右掌,片刻后便心中有数,好似算到了什么,微微点头一笑。
坡陡泥泞,迟鲤由道观拾级而下,一袭青衣白氅随性自然,发髻一半挽起一半如瀑垂落。山间水声泠泠,她欠身蹲在一片碧色的池水边,撩起点点池水濯洗着面庞的尘泥。
忽然间,水中倒映的面庞被揉为碎波。
迟鲤来不及抹去双颊的水珠,便快步匿身在池边一块大石后,竖起耳朵,心下隐隐不安。
有一人声渐渐近了:
“跟上,快抓住它,别让它跑了!”
远处有人奔来,步伐沉重急切,迟鲤竖起耳朵,料想是一身宽体胖的中年男子。
那人话音未落,一年轻男子的声音便在山林间远远回响,忽然传至迟鲤耳畔:
“不必跟来,本宫自己抓到它才算数。”
那男子的声音坚定有力,却也气喘吁吁。正当迟鲤猜测他所为何事时,思绪便已先声夺人,伴着回忆忽然涌上她心头:
“本宫……此人称自己为本宫。”
普天之下若有一男子可自称为本宫,那除了东宫太子,别无他人……不过太子大驾秋冥山,竟未有人通报,听着脚步,甚至随从也屈指可数。
迟鲤虽生疑,可心下并不惧怕——当年离宫时,太子尚且亲自送行,二人虽说不是挚友,但也自幼相识,实非点头之交。
地面的颤动愈发逼近,她正欲探出头来,却发觉面前有一物正如同飞云乱雨般向她匿身之处逼近,而那一物背后,是身骑白马扬鞭挥剑的太子殿下。
迟鲤强抑心跳,视野逐渐清晰。
那向她奔来的,分明是一只白虎。
更准确一些,是一只挂了彩的,受了箭伤的白虎。
两道白色的影子顿时如迅雷般逼近——迟鲤虽无救世之心,却也在踏入清道观时发了大愿,永不杀生。
“见死不救或许又是另一种杀生。”
冥冥之中,她觉得自己非要出手不可。
剑影出鞘时,她闪身而出,只身掠过大石。
迟鲤定睛望去,只见那白虎正挟着竹叶枯枝正向她奔来,身后的太子亦抽出刀剑飞身下马,瞬间激起竹雨阵阵。
那虎见忽然有人显现身前,顿时惊得足下不稳,迟鲤见状,来不及细看,忙挑起一道尘泥糊了它的视线,又接力大石,翻身越至白虎身前,挡住了太子的去路。
刀刃相接,迟鲤紧攥着剑柄,她未曾想到太子竟好似气血上头,目眦欲裂,半点不记得她。
冰冷的剑刃愈来愈近,迟鲤不得不开了口:
“刀下留人,太子殿下!”
眼前人的面容渐渐清晰,太子喘着粗气,直到对上迟鲤那熟悉的眼眸时,神志才渐渐恢复。
太子忙收起刀剑,平复着呼吸:
“原是迟大人……不,迟姑娘,多有冒犯,别来无恙。”
话虽冲着迟鲤,可目光却仍在她背后徘徊。
迟鲤附身拱手作揖:“不知太子大驾秋冥山,竟有兴致猎虎,有失远迎。”
“不必拘礼,这猎虎,也是无奈之举……”
“什么?”
无人在意处,那白虎竖起耳朵。
“你久不回宫,可知……”
太子收刀入鞘,却神色一暗,咽回半句空白。
既然来了秋冥山,迟鲤便不打算与宫中旧人再多瓜葛联系,她索性直言:
“太子殿下,托陛下洪福,贫道早已了却尘缘,宫中之事但凭陛下做主,不知今日偶遇殿下,与贫道又有何干?”
“了却尘缘?你以为逃出皇宫便是溜之大吉?”太子一改慈眉善目,轻笑出声,“即便是做了修士,可宫中有人,还在等着你为他偿命。”
“若我命中该遭此难,无论宫内宫外,总是躲不过的,不必太子费心。”
“倘若是陛下有难呢?”见迟鲤未做辞色,太子怒意渐起,“三年了,你真不打算回宫?”
迟鲤摇了摇头。
“你愿救这虎也不愿……罢了,看这虎也咽了气,失了用处,便随你处置,权当你我未曾谋面。”
太子说话不轻,迟鲤胸中一颤,表情却依旧风轻云淡,索性就依着太子的意思,转身轻抚沾雨的虎毛:
“那太子殿下一路走好,贫道便不相送了。”
太子攥紧拳头,上马扬鞭,走出两步,仍不忘回头指向迟鲤:
“迟鲤,你变了,陛下待你如子,本宫赌你忘不掉……今日一见,本宫哀你不幸,怒你不争。”
迟鲤伫立竹雨之间,一言不发。
此见太子绝非偶然,只是她早已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贪恋竹林清净,还是尚未有勇气面对她在朝中的种种过往。
“……”
朔风渐起,黑云翻雾,太子铩羽而归,竹叶翻飞,山林之中,唯剩一人一虎。
此事蹊跷,山中久无人猎虎,更无人敢猎,迟鲤也只在清道观的古书中,听闻过以活虎入酒做还魂汤的无稽偏方。
可她转念一想,若不是病入膏肓,谁会冒险射虎?何况是太子殿下……
她俯下身抽出怀中绢布,在那白虎受伤之处点点擦拭,又怕绢布染了冷雨激到它,便又在手中捂了捂,才放心得又触碰伤口。
那虎喉下呼噜噜地出着气,一副狸猫样子跃然眼前。
它知道,没有哪个女子抵挡得住揉弄猫毛的冲动。
迟鲤见它尚且性情温顺,又受了伤,便卸了心防,指尖渐渐攀上那虎染了泥的眼眶:
“你这小老虎,性情怎么和人一样。”
忽然间,那虎倏地睁开双眸,瞳孔深处映出金色暗光,迟鲤心下一惊,正欲起身之时,那锋利的虎爪竟迎面而来,一旁的大石瞬间击的粉碎——好在她闪过了身,躲过一劫。
不过这一击好似用尽了它浑身的气力,它又砰一声坠在地面。
迟鲤转过身去,双手间剑刃早已出鞘,却不曾想,回眸一瞬,那伏在地面的白虎,身周竟汇起点点微光,恍惚间,它早已变成了一男子模样。
此人体格健硕修长,剑眉星目,是妥妥的英俊皮囊,比自己高出不少,轻灵却不文弱,健硕却并非莽夫。
她细细看去,不难注意到,他衣衫边角泥渍下,点点血迹愈发明显。
迟鲤面色未改,却心下一惊:多年来她总以为妖皆是孩童枕边书般的传言,再近一点,也只在张真人口中听闻化作人形的妖,从未亲眼所见,没想到今日竟言出法随。
恍惚间,那化作男人的虎泄了力,沉沉瘫倒在她怀中,而她则双悬空,不知放哪里才好,只盼着怀中人快些醒来,连道歉也不奢求了。
日头渐沉,不知过了多久,只知当男人再度苏醒时,微雨早已停了。
此刻残破的大石前,她正靠着歇息。
男人张开双眸,见身周尚且安全,便本能地向伤口伸去,却先行触碰到了这伤口上绑得一丝不苟的绢布。
他虽不解这打着蝴蝶样式的结有何深意,但尚且可以感知,眼前的女子与方才的猎虎人不同,她为自己包扎好了伤口,她并无恶意。
我下手也不重,她,应该死不了吧……
奇异的想法莫名冒出,男人愧意暗生,修长白皙的指尖缓缓伸出,料想去碰她的鼻息,四下无声之时,却被她一把攥住了手腕,不得动弹。
不过说实在的,他的手腕并不纤细,迟鲤攥得很费力,只要他想,便可挣脱。
“要做什么……虎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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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白虎化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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