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庞即使沾染泥污,可男人的容颜依旧俊美,金色的瞳仁渐渐隐藏,衬得眼角下的一颗红痣愈发明显。
他嘴角嗫嚅,望向眼前人被碎石划出血痕的面庞,缓缓开了口:
“你既然知道我是妖,为何还要救我……不怕我吃了你?”
“于心不忍,出手相救。”
话音落下,男人忽然凑上前去,二人的距离骤然缩减。
“你在害怕?”
她紧贴着大石,脸颊莫名发起了烫:“胡闹!”
如果她擦着剑的手不颤抖,这句话还有点可信度。
或许是迟鲤的声音有些大,这男人竟像只猫一样向后退去。二人的间隙倏地放开,她转而掸了掸土,撑着剑起身。
“那…那我走了。”
那男人垂着眸,好似做错了事的孩子般默不作声。
明明就差一步就隐入了林中,奈何竹雨又起,迟鲤终是心下一软,向他招了招手:
“雨下大了,你不回…洞府?”
男人的眼中忽然泛起波澜,却又欲言又止。
他早已无处可去了。
迟鲤远远瞧着那男人的眼眸,不知是怜悯还是投缘,心中竟泛起一丝同感。此刻,一个看似荒唐的决定便在她口中脱口而出:
“山顶的清道观……你可愿随我去?”
男人双唇轻颤,胸口止不住的起伏,而后一手指天,语气坚决:
“妖界规矩,天地所鉴,若有恩者,必将以生相报。”
清修三年来,无一人拜访,即便是太子,言语间亦是有求于她,而眼前少年模样的虎妖,却是死心塌地的愿追随她,虽不知他是否别有所求,但一人一虎,也总算有了伴。
她莞尔一笑:“既然要以生相报,那……道观清净,伤会好得快。”
迟鲤就当是做了件好事。
男人点了点头,默默跟在她身后。
一大一小两个影子一前一后,竟有了别样的默契。
夜幕降临,迟鲤虽未采到那味名为“得离”的药,心中却轻快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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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便是清道观,皇帝敕建。”
迟鲤推开观门,粉白色的桃花扑面而来。
迟鲤伸手接过花雨,少年却好似司空见惯,只是轻轻颤了颤睫毛。
“或许妖看过的花雨比人要多。”迟鲤暗自揣摩,目光却移不开少年纯真的脸庞,面无表情却引她入胜。
灵官殿前,张真人以竹叶取水,在男人头顶轻轻撒下,迟鲤则带他走进了一间厢房,房间虽小,却干净整洁,窗边更是放着一株含苞的兰花,幽香四溢。
“我就在隔壁,不会走远。”
迟鲤一边收拾着床铺,一边将一套衣物塞进男人手中,“你的衣服该洗洗了,换上这套试试。”
不过老虎……会自己换衣服么?
看着男人接过衣物,一言不发的模样,迟鲤清了清嗓:
“我可不会帮你换衣服,屋外等你!”
房门轻掩,整洁的床榻之上,月光入了窗,男人神情依旧冷峻,却皱起眉头,五指摩挲着被褥的丝缕纹理。
从未有过的关心不约而至,他还不适应。
片刻后,那男人推门而出,一袭青色道袍虽飘逸宽松,衣带也未系牢,却更衬得他随性天然,气质超凡,与古书上仙灵的神韵貌无二志。
落花间,迟鲤眼前一亮,陡然自石椅坐起,双手环抱身前:“你别说,还真有个学道的人样儿。”
她上前整了整他不太规矩的衣襟,却无意间触碰到了一颗强力跳动的心。
那颗跳动的心,险些让她忘记了眼前人实则为妖的事实。
神思出游之际,男人却飞身上了屋檐。
看着出神的迟鲤,张真人缓步而至。
“迟姑娘,就算是妖,你对它好,它感知的到。”张真人拍拍迟鲤肩头,不知是望明月还是望这妖。
迟鲤吓了一跳,又立刻平复了心神:“真人,您说待他伤好了,还会记得我吗?”
“你可不要小瞧了虎妖的记忆力,它们报世仇,亦报世恩,有时比人还仗义——无论人还是妖,刚成人形时,都是一张白纸。”
“虎妖强而有力,它们不在修心上花心思,因此虽成人形,但心中尚且是个孩童。”
张真人回头看向一时出了神的迟鲤:“那味药草得离,你可有头绪?”
她摇了摇头。
“无妨,你命里该得到的,都会经历一番。”
说罢,张真人便背过身去,消失在了月影横斜之下。
月明星稀,男人斜靠屋檐,即便是伤口仍点点渗着红,可面容依旧清冷。
迟鲤亦飞身而至,盘腿坐在他身旁。月光之下,二人的影子正映在青石砖面。
“你为何不睡?”迟鲤递给男人一块糕点,“一天没吃着肉,反倒中了箭,多少吃点吧。”
“我觉少。”他接过糕点,愣了愣神,一口吞下。
“你,在秋冥山过了多久?”
迟鲤还是想多知道他一些。
男人低下头:“有一些事,我记不清了,只知道很久……很久,山上没有竹子的时候,我便在了。”
迟鲤的直觉告诉她,眼前人有秘密,但他的孤独,远大过秘密。
但唯一肯定的是,他比宫里人纯粹。
“以后我们做伴,留在这里吧。”
“留在这里……那你关心我,又是所求何物呢?”
男人没有接话,好像乍然回过神来,反倒问向迟鲤。
她抬头笑道,未经思量,话语便自心底流淌:“我救了你的命,自然会对你负责到底——即使是妖,你如今也未伤我分毫,料想也是个好妖,万物生而平等,你自然好好生活的权利。”
见少年有些听不懂,迟鲤索性申了个懒腰,平躺在屋檐之上:“意思就是,我愿帮你,修炼成一个真的人。”
“那修道之人,都如此良善吗……”
男人的声音犹如轻羽抚过。
见他天真地令她可怜,迟鲤立即摇了摇头,眉目紧皱,神色认真:
“不论修道与否,是人便有善恶之分,不可轻信,你身为虎妖,亦不可仗妖性轻易害人。”
男人若有所思,朱唇微启:
“我答应你,不伤人。”他的眼神坚定,“不过若有人伤你,我定会不惜一切地保护你。”
此刻,迟鲤确信,她做了件极对的事。
“嗯……那我们互相保护?”
男人笑着点了点头。
自此,这秘密的契约,便在月光沉醉的屋檐上缔结。
不过月色虽静好,有人却偷偷吞下了半句话:
妖界规矩,与人承诺,当千思万量,而毁约者,必会消散凡身,永堕为兽——不过没有应验在自己身上,众妖皆当此话仅是传说。
好似今日便有了家人,迟鲤的眸中酸涩,可正当对上眼前人的目光时,她猛然想起了些什么。
“你还没有姓名,对不对?”
“嗯。”
迟鲤坐直身子,清了清嗓,对着眼前的男人,目光不移,一本正经行了拱手礼:“我叫迟鲤,看你初具人形,周身似雪,眸聚如光……便叫你白煜如何。”
月光盈满双眸,男人看不懂两手重叠抱拳的意义,便伸出修长的指尖包裹住迟鲤的两只手。
指尖重叠间,他不顾迟鲤微红的双颊,暗自念道:
“白煜……白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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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的日子清闲幽静,除了一如既往的与张真人问道比剑外,让虎妖越来越“人模人样”便成了迟鲤的日常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白煜,去泉里打些水来。”
“白煜,那是捣药杵,不是让你拿来练武的!”
“白煜,吃饭啦。”
“……”
对于迟鲤的要求,白煜做事虽非尽善尽美,但也是兴冲冲答应的,即使是迟鲤见证了这男人初次与人共居的种种趣事,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白煜也只是红着脸照做不误。
零星几片桃花吹进窗棂,落在白煜趴桌而睡的鼻尖,又被均匀的呼吸吹起,最终停驻在迟鲤指下的竹简。
迟鲤捏起桃红花瓣,轻敲白煜的脑袋,有了主意:“赶在桃花开尽之前,你随我去赶集如何?”
朦胧睡眼盖不住兴奋之意,白煜点点头。
城中集市热闹非凡,叫卖声此起彼伏,路边摊贩的梅花糕开了锅,方才四处张望的白煜顿时停下了脚步,迟鲤回头,未等牵他离开,糯香的蒸汽便模糊了二人面庞。
只是铜板还未抽出,不远处便响起一阵喧哗,二人循声望去,只见百姓们聚在一幢高墙之下,议论纷纷。
“静一静,静一静!”
高墙边,一身着官服之人正扯着嗓子张贴布告。
“不要挤不要挤——事关社稷,若有能者,陛下重重有赏。”
迟鲤心中一紧,心口止不住起伏,因为——这是一张皇榜。
“朕近因国事所扰,沉疴伏枕,久难痊愈。太医屡选良方,未能调治。今出此榜文,普招天下贤士,若得病愈,愿以万两黄金,良田千亩相酬,决不虚示。”
这曾是与太子偶遇后,迟鲤最坏的打算,如今已然成真。
皇榜之下,百姓们议论纷纷,人心惶惶。有人叹气,有人紧张,我却无人敢上前揭榜。
白煜读完榜文,发觉迟鲤的心跳愈加沉重,欠身问道:“是想要揭榜吗?”
“不,我不想,宫里和我早已没了干系,我们回家……”迟鲤几乎不敢回头,便怀着心事逃离。
白煜被拽得险些绊倒:“你分明想要——”
“你……”迟鲤回头略显怒意,“不许偷听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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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道观门被砰的一声推开,被震落的竹叶下,张真人本想寒暄两句,谁知迟鲤反身便锁紧房门,留白煜在屋外不知所措。
白煜连比带划好不容易道清事因,张真人听清缘由,拂尘一挥便打开了房门。
“我有丹药一枚,治疗凡人,或有疗效。”张真人盘腿而坐,语重心长,“揭榜与否,只在你一念之间。”
迟鲤抬起盈着泪的双眸:“陛下待我如父如君,要我旁观,我着实狠不下心,深宫易入难出,再回秋冥不知是何年月……”
“常言道,有得便有离,万事万物难有两全。”张真人不再风轻云淡,定了定脸。
“尘缘了结时,你自会回来,三清门下,还要你亲手接下皈依三宝。”
“谢过真人……”迟鲤下定决心,目光却忍不住转而四处寻找白煜的身影。
迟鲤从不缺勇气,她只是不愿面对。
“白煜呢,他怎么办?”
“既然舍不得他,你们便一同前去,正好,若想化妖为仙,是该带他历练历练。”
月光下,迟鲤起身走出房门,却不见他的踪影,刚走出房门,便在门槛上跌了个踉跄。
“真人,方才白煜还在院中,你可曾知晓他去哪里了?”
张真人摇了摇头,竟也纳起闷来。
院墙外的竹林悉悉索索,落叶被踩碎的声音吱吱作响,院门没有关,下一秒,白煜竟以虎形忽然出现在二人面前。
金雾闪烁,白煜又变为人形,迟鲤顺着消散的雾气,望见他右手中紧紧攥着的,正是白日里的那副皇榜。
“你说想要它……我给你带回来了。”赶路过于匆忙,又刚化身人形,白煜正呼呼喘着粗气。
“果真是造化。”张真人微微一笑,回头看向吃了一惊的迟鲤,“事不宜迟,看来明天便要启程了。”
迟鲤紧咬着嘴唇答应,接过了皇榜,白煜松手,皇榜就这么坠在她手中,一张薄纸,好似重有万斤。
山林中,夜空一如既往的澄澈,床榻之上,迟鲤翻来覆去,毫无睡意,四下无人,索性披上一袭薄衣,出了房门。
迟鲤望向明月,想起了屋檐之上的少年剪影。
“阿嚏——”寒风掠过,有人在迟鲤肩头盖上一袭衣袍。
白煜的气息再熟悉不过,迟鲤欲说还休。
“迟鲤,你在想什么?”白煜先开了口。
“晟国朝堂盘根错节,前朝后宫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随我去,你不后悔?”
“我说过,我会保护你,这是契约,不能拆散。”
从未见过眼前人如此匪石难转,迟鲤低头轻轻一笑。
“我……我看不懂你笑,是我的脸上有天牛虫吗?”白煜不知急着证明什么,只是在迟鲤眼中,他是愈发可爱了。
迟鲤回过头:“我在想,我们的路还很长,但只要我们一起面对,便没有什么可怕的。”
白煜停下了拨弄头发的手,转而认真,在她的肩头蹭了蹭。
翌日清晨,未等迟鲤起床,白煜便早早收拾好了行囊,迟鲤从张真人手中接过一方密匣,松手之时,张真人语重心长的拍了拍迟鲤的手背。
“再入龙潭虎穴,切记,不移本真,万事小心。”张真人又转而看向马背上的白煜,“不论何时,清道观永远是二位的家。”
两人策马而去,马蹄下落花化作尘泥湮入黄土。
一向稳重淡然的张真人竟抹了把老泪,转身便在三清殿中攥紧念珠,祈祷福生无量,福生无量……
一路上快马加鞭,不出半日便已抵达宫墙之下。
宫门庄严巍峨,两旁的高台上,一对铜凤凰正俯视着台下众生,熠熠生辉,远远看去,好似一只吞吐凡人的巨兽。
白煜从未见过如此雄伟的宫阙,视线久久不移:“迟鲤,这里的气息我从未见识过,很厚重,还有怨气,血腥气……”
记忆中的形象与现实重合,迟鲤深深吸了口气,翻身下马,哗啦一声,将皇榜一把展在了宫门旁的护卫眼前。
“快快有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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