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吾一怔，他不想钟冥竟是来追讨他那不争气儿子的。
说来也怪，帝峻性子清冷不喜与外人交往，可上重天众位仙家却对他极为敬仰喜爱，赞叹其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之气魄，寡言却能一语定乾坤之精明，为上重天第一仙族子弟。
帝峻三千岁时便有仙家托司命造姻缘，他这做父帝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且看他们闹。这臭小子确实有几分能耐，大大小小的仙官都被他给拒了个遍，还不生怨端。不过……最后还是被他这父帝一句话送给了荒山。他还记得那小子听到自己被定了婚约，千年不变的面色终于有所动容，而后便远离九重天，跑到清虚去修行了。
见帝峻如此抗拒这门亲事，灵吾也只能以父债子还，来宽慰自己。
这债，是他欠下的。
万万年前天地混沌将分，钟冥之子为护大荒免于风沙侵蚀，以自身血肉浇筑，飞沙起层峦叠嶂，厚土育森然草木，这才有了如今的荒山，隔绝鸣沙与中原，造福一方。
灵吾遥望远方，微乎其微地叹了口气。
“荒山大义，本君莫不会忘，只是帝峻向来执拗，也不知他日后是否还会出世。”
“天帝这是要反悔？”
钟冥眉头皱得更深。
“爱卿莫气，本君那逆子既已许诺给你荒山，便不会变卦……”
“那方才陛下为何要答应巫眠取消婚约？”
灵吾话说一半被钟冥急匆匆打断。
灵吾眸光流转，斜了眼钟冥，“本君何时说过“取消婚约”这四字？”
钟冥将这番话反复琢磨了几遍，这才明白过来……
“眼下有个更为棘手之事。”灵吾敛起眸子，面色沉了几分，“方才那狐妖闯入玉京，被我用锁链困于刑台，我本欲降下道天雷就地将其处置了，可那狐妖却硬生生扛下了七道天雷，且……第七道天雷降下时，金色光华闪现，是那狐妖的妖纹。”
“金色妖纹……万妖之主？可号令鬼怪妖邪，真身不死不灭……”钟冥惊得连连后退，脚步有些踉跄，“怎会如此？陛下可是看错了？”
灵吾单手负于身后，合上眸子，声音沙哑了几分，“风雨将至，六界将无宁日……”
“既如此，老夫这便杀回荒山，势要斩了那孽畜的头来。”
钟冥长袖一甩，自衣袖中抽出一柄长剑来，看架势他是当真要取那狐妖性命。
灵吾抬眸，封住他的剑刃，“既是妖主，便为不死之身，从古至今唯有封印的法子。”
钟冥看着自己被封住的剑，气郁极了，“封印？就如同被封印在四方的凶兽那般？隔段时间闹出些动静来？如此灾祸，必须斩杀，以绝后患。”
灵吾单手负于身后，背过身子，眸子隐藏在眉宇阴影之中。
“能不能将其绝杀，你不是早已试过？”
灵吾意味深长撇了钟冥一眼，钟冥有些心虚，隧缄口不言。
灵吾继续道：
“妖主也是妖。妖聚气而生，气足则强，气竭则衰，而妖气全然由内丹所盛，若是夺其内丹，再将其九尾尽数斩去封印些时日，必会绝命。”
“老夫这就去取那孽畜的内丹。”
钟冥重新抽出长剑，作势便要飞盾而去。不过，这次他稍稍顿了片刻，琢磨道：“妖主真身是只九尾狐狸，狐妖内丹该如何去夺？”
灵吾转过身，看向刑台上的裂痕，“狐妖内丹随真身而生而灭，若杀之，内丹则随其消失。妖主已然降世，此时他是荒山的一只妖宠，眼下妖主尚弱，须得想个万全之策，将其彻底封印。”
钟冥收起长剑，顺着灵吾的眼神望过去，光洁如玉的刑台边缘有数道裂痕。打造刑台的这块石，是东海自深渊取出的玄幽石，是现世最为坚硬之石，在这样的石头上留下这般痕迹，只怕天帝不止动了雷刑……
“那该如何，难道就放任那孽畜在我等眼皮子底下放肆吗？”
钟冥眉头像麻绳般拧作一团，指腹不断摩挲着剑柄。
灵吾瞧着他这般犯愁的模样，笑道：“山神莫要发愁，眼下倒也不是死局。”
“此话怎讲？”
钟冥语气有些冲。
灵吾拍了拍他的肩，“本君已找到破局之人。”
*
北荒山，一处茅草屋。
“小七，快快快，先将木桶搬到里屋，再烧些炭火。”
巫眠话音刚落，茅草屋的小木门瞬间飞出去几尺远，她架着小九踉踉跄跄走进院子中。
听到这般动静，里屋急急慌慌窜出一个棕黑色身影，瞧着是个少年郎模样，仔细看去那少年郎眼尾长了几簇金棕色的长羽，显得眼睛更为狭长。他步子走的急，虎纹外衫被甩到身后，露出灰紫色缎裳来，这通身华丽同周遭的简陋格格不入。
这个唤作小七的富贵少年郎是巫眠捡来的一只伯劳鸟。
那时在深山之中，她一眼便瞧见几片金棕色的羽毛，这羽毛上还有波纹，她可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鸟羽。于是她顺着痕迹找到了倒在泥泞中血水混着雨水的小七，将他带回家养着。她养的很好，不出半个月小七就恢复了元气，化了人形。巫眠本是想遣他回去，她虽说总捡回来些奇禽异兽，却也只做救助，待他们伤养好了，便放归回去。
小七不愿回去，非要留在此地报答巫眠的救命之恩，巫眠本想寻个由头将他逐出去，她这常年在外游荡洒脱惯了，可不想在家中留个挂念。可这只小伯劳，虽说面上瞧着虚浮华贵，却近庖厨，尤其擅长炭烤，将食物放于生火烤熟，再用竹签子穿起来。
巫眠在人界晃荡了数千年，可从未尝到过这般美味，隧将其留下。
在家中等了数月，见到主人回来小七满心欢喜，笑容挂在脸上收都收不住，他踏着欢快的步子走向庖屋，完全没有在意主人身旁架着的那位半死不活之人。
几乎同时，伯元匆匆赶了回来，身上背了一圈囊袋。
“主子，那些老神仙简直疯魔了，琼露池边围满了仙人，这才准允他们多少时辰，池水已经被取走近半了。”说着，伯元将水囊袋小心翼翼打开，将里面的池水倒进木桶中，每一个囊袋他都像要将那囊袋砸了似的，狠狠甩个几十下，直到确保囊袋内壁没有半滴水留下。
巫眠嘴角微微抽动。
这些老家伙……
她那池水宝贵，也因此设了术法，只得用特制水囊袋才能将池水带出琼露池，不然将化作虚无，且水囊袋的尺寸甚小，也就两口的量。
看来她还是低估了这些老家伙的贪念，只怕用上了移形遁体之术来贪这池水。
罢了，她瞧了瞧身侧已经昏迷不醒的家伙。
他给捅了这么个大篓子，能在一众难缠的老家伙中将他的罪行给圆回来，已然不易，幸好天帝没有过多干涉此事。
“天帝在此事上竟如此大方，属实有些未想到。”
巫眠自言自语道。
此人最好面子不过，她这妖宠闯下如此大祸，烧了大半个天界，扫了天界的颜面，天帝竟默允她们私了。
不过……
她指尖轻轻拨开小九脸颊上的发丝。
在玉京时他面容惨白没有一丝血色，一路上她紧紧握住他的双手，像是握住了两条冰凌一般，冷得瘆人。
此时他整个人却烧了起来，她指尖都被烫了一下。
“大方个屁！”巫眠忍不住破口大骂，“灵吾如此折腾一只小狐狸，简直小肚鸡肠，昏庸无能，愧为天地之主。若是我家小九有什么好歹的，看本上神不把那九重天给捅穿了，就和小七的炭烤一样，将那些老家伙用根竹签子一道串起来。”
“主子，慎言……”伯元将水囊袋给理好，伸手便要将小九从巫眠那处接过来。
“不用，我来就好。”
巫眠朝着伯元摆了摆手，示意他先出去。
“啊？主……”伯元不可思议的望向她，瞧着像是有千言万语哽在喉咙没法说出来，被他生生咽下，“是……”
她熟练地用束带将衣服袖口系在身后，又伸出纤长的手探了探桶中伯元背回来的水，有些冰。她微微闭目运气，氤氲雾气自桶内散出，她又探了探，水已然温热。
终于，她回过身准备帮小九沐浴一番，目光瞬时便落在身侧人起伏的胸膛之上。他伤得太重了，衣物早已破碎不堪，甚至伤重之处，布料同血肉拧在一起，难以辨别。他此时应是十分难受，只见他脖颈处青筋暴起，汗水早已湿透了两鬓青丝，眉宇也皱成一团，薄唇微张，游丝般断断续续吐着气。
巫眠一双手停在半空中，她瞧着眼前人病弱的模样，脑海中不受控制浮现出一句话来：“好一个病娇娇的美人。”
她忽然意识到，小九不再是从前那只小小的可以抱在怀中取暖的小团子了。他已经化人身，且真身……还是个绝色美男。
想到此，巫眠脸颊登得烧了起来，她慌乱站起身，就在伯元将要退出里屋并关上房门之时，蓦地喊住了他。
“你等等！小七炭火怎么还没准备好，我去看一眼。伯元，小九就先由你来照看。”
还不等伯元答应，巫眠便撞开他，直接朝屋外头冲去。
在她将小九捡回来时，他还是只湿漉漉的小狐狸，浑身上下没有几块好的皮毛。那时，是她一点点帮他清洗干净身上的血污，每日在他伤处涂上琼露池水。太阳好时，她便将他抱在怀里，躺在藤椅上晒晒太阳。
在她细心呵护数月之后，小狐狸第一次睁开了眼睛，那时候她才敢稍微离开家一会儿，因为在小狐狸睁眼之前，小七非说他已经死了，日日吵着要做炭烤狐狸肉，吓得巫眠晚上也要将小狐狸藏在被窝里，生怕被小七逮走了。
巫眠最喜欢躺在藤椅上，侧着身子，一只胳膊轻轻搂着小团子，另一只手轻轻抚摸小团子的下巴，这时候小团子便会昂着脑袋，一双眼睛眨巴眨巴看向她。小狐狸眼睛生的漂亮极了，像是颗五彩琉璃珠子被镶在浓郁的琥珀中，一眼瞧过去便被深深吸引，盯得稍微久些便会入迷。
她最常说的一句话便是：“这双眸子若是生在人界女子脸上，定然是个祸乱朝纲的美人。”
小团子似是听不懂她的意思，只歪着脑袋眯着眼睛笑盈盈看她，尾巴在身后扫来扫去，四只爪子搭在巫眠身上，有时会兴奋地踩两下她的胳膊。
“主子！”
巫眠被伯元急促的声音喊住，从回忆中抽离出来。
她回过头便瞧见伯元满面愁容，外衫上有些血迹。她急问道：“可是小九醒了？你怎么就出来了？”
说着巫眠便快步走回去，正当她将要双手推开房门之际，伯元突然横在她面前，双手背在身后扣住房门，为难道：“主子……小九伤势很重，方才……方才我本是想扶他起身，也不知小九怎么了，突然睁开眼睛恶狠狠地咬了我一口，然后又昏了过去，我这才匆匆跑了出来……”
巫眠听着他说，心中焦急万分，可她左转右跳，伯元总是将他欣长的身躯横在她面前，她没了耐心，直接一掌将伯元推开，破门而入。
望着屋内的场景，巫眠顿足在原地，进退两难。
小九身上衣服被褪了大半，手臂上青筋突突直跳，脖颈处已经红透了，只怕此时是在强忍痛苦。森然可怖的伤口像是藤蔓般顺着他粉白的皮肤蔓延，他浑身汗湿，几缕青丝缠在腰腹间，他虽面上瞧着消瘦，可这身上却十分健硕，腰腹间肌肉紧实匀称，宽肩窄腰……
巫眠视线继续往下……
哗——
一道黑影自身后闪过。
伯元迅速将外衫盖在小九身上，隔开巫眠的视线。
“主子，您还是在外面等……”
伯元话音未落，原本奄奄一息的小九忽而自胸口涌出一阵咳嗽来，急促到咳了几口淤血。
“主人……”
小九薄唇微张，呢喃着喊她。
“小九？你醒了？怎么样，身上哪里疼吗？”巫眠忙凑过去，将伯元伸过来的手挡开，她将手贴在小九脸颊，试图帮他降降温。
这也太烫了，恐怕他体内气息已经彻底失控，这样下去，他撑不过半刻。
“伯元，你在门外候着，这段时间，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是……”
伯元有些纠结，只是见主人面色沉重，只瞥了奄奄一息的小九一眼，便出去了。
方才关上房门，小七拿着火钳夹着几块炭火悠哉悠哉的晃了过来，他打量了一下伯元，悄声道：“那小东西，死透了吗？”
伯元也懒的理他，从身后抽出一柄重剑立在面前，而后双手搭在剑柄上，目不斜视：“这扇门这几日，谁也不能进，你若是清闲，去扫扫院子，别来此打扰。”
“啧，主人怎么还是不死心，非要救那狐狸。”小七撇撇嘴，有几分无奈，“那小狐狸细皮嫩肉的，若是烤来吃，定然十分鲜美。我烤架都支好了……”
小七吧唧吧唧嘴巴，又带着火钳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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