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那些老神仙压着最后一刻离开琼露池。
巫眠终于可以休息了，琼露池水由她眼泪所化，这几日她为了续上这池水眼睛可没少受苦。
“我这双水汪汪的眸子可算是废了。”巫眠耷拉着脑袋，撇着嘴向伯元抱怨，“你快看看我这眼底的血丝，伯元，我眼睛痛……”
伯元看着主子这般模样，既心疼又生气，“上神当时就不该冲动提出用琼露池水抵债，您这脾性，掉半滴泪也是极难的，这几日您一直用术法刺激眼睛，怎会不痛？”
说着，伯元悄悄用衣袖拭去眼角潮湿，自衣袖掏出一个小小黄玉瓶递给巫眠。
“黄极仙人的仙丹，我这里还剩半颗。”
巫眠原本干涩的眼睛瞬间有了光，“你怎么还有这个好东西？”
“黄极仙人之前赠给您五粒仙丹，您那时觉得味道不错，就着菜都吃了。”伯元看向手里的瓶子，“幸而当时您赠了我一粒，有次为了疗伤我吃了半粒，就还剩下这最后半粒……”
巫眠恍惚间有点印象，那时她觉得仙丹甜中带点海水的咸味，很适合当下酒菜，隧趁着酒意给吃完了，结果一连数十天，她浑身冒火，七窍生烟，可给她折腾出阴影了。
不过她此时眼睛酸涩生疼，或许黄老头这号称六界第一灵丹能助她缓和一下。
“伯元，有你在可真令人安心呐……”
说着，巫眠伸过手就要接过那半粒仙丹。
伯元忽然将仙丹收回，背在身后。
巫眠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不行，万一您拿到这仙丹给小九吃了，不行……”
哦……原来他是在担心这，他不提她还真没想起来这档子事。巫眠摆了摆手，“眼下我这眼睛可比小九的伤紧迫多了，放心，你主子永远是将自己放在第一位的。”
伯元还是不放心，上神向来心口不一。
“以防万一，您手先背在身后。”
巫眠眼睛痛得厉害，见他不依不饶，便也乖乖配合，双手交叉背在身后。
“啊——”
伯元这才上前，将半粒仙丹小心投喂到她嘴里。
她原本见伯元这般不信任她有些气郁，可这黄老头的仙丹入口之后，瞬间一股至清至纯之气充斥她周身，瞬时身子轻了许多，眼睛更是没那么酸涩。
伯元倔是倔，总归还是心疼她。
不过，她还是要叮嘱几句。
“小九是我救回来的，你主子一向有些没用的责任心。既然我将他救回了家，就得对他的生死负责，我知道你在怪我那日冲动，以伤害自己的方式去平息那群糟老头子的怒火，可那时小九命悬一线，片刻也耽误不得，所以我只能下最大筹码。你再看看咱们这处境……”巫眠长袖左右一挥，伯元也跟随着她的动作环视了一圈他们这摇摇欲坠的院子，“咱们没有值钱的物件，也没有黄老头制仙丹的手艺。还好我有琼露池，还有用池水养着的那些仙草，不然你看那上重天的破败样，我们拿什么去赔……”
伯元视线停留在巫眠身后某处，他忽然开口问道：“主人既是因为责任心才将小九救回来，那之后小九伤养好了，主人有何打算？”
她倒是还没想过这件事，之前她觉得小团子甚是可爱，留在身边做个仙宠也不错，可是如今小团子妖力恢复化了个男子的形，她倒是觉得将一个男子留在身边，有些怪异。
小七留下来能当个厨子，小九留下来……能当个什么身份呢……
“那就……放归山野。”巫眠有些心虚，“青丘我看就不错，一群一群的小狐狸，小九去那也能寻到同伴……”
“主人真是心善。”
声音自她身后传来，巫眠身子一僵。
是小九的声音……
她瞪了一眼正神气扬着下巴的伯元。
这小子，早就看到小九了吧，还净问她些敏感的话题。
她回忆了一番，幸好，她方才也没有说不好的话。
小九扶着胸口缓缓走来，面上虽带笑，这笑意却很是浮于表面，倒像是强撑着一般……
“哟，都能下地走路了？照你这恢复的速度，看来不出两日就能放归山野了。”
伯元抱着重剑，中气十足的哈哈笑了几声。
不过……很快他的笑意便凝固在脸上……
只见小九忽而一阵咳嗽，顺势病怏怏倒在巫眠身上。
巫眠忙撑住他的身子，满眼担心，“怎么了？可是牵扯到了伤处？”
小九低头浅笑，手臂极其不老实地环住她的肩，下巴在她发髻间蹭来蹭去，眼眸低垂，像是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是主人救了小九的命，小九只想一直呆在主人身边报答这份恩情。”小九手臂穿过巫眠锁骨，掌心握住她另一侧肩膀将她轻轻拥着，“再说青丘那群野狐狸，他们怕是也不欢迎小九。主人大概不清楚，我们狐妖一族领地意识极强，若是常年占领的山头出现了新面孔，定然是要决一死战的，小九这副身子怕是要葬送在青丘了……”
“呵！”伯元冷笑自胸腔发起，他眼神落在小九不安分的手上，“把你的狐狸爪子拿开！主子救你一命已然是天大的恩德，你跪谢就罢了，现如今还赖上了？”
小九没有直面伯元，只低垂着脑袋，眨巴着眼睛看向巫眠，“小九一切听从主人安排。”
其实，巫眠是有几分同意伯元所说，她倒是希望伯元能牙嘴再尖利些，把她从这窘迫的境地中拯救出来。
等了半晌，伯元却只酝酿出一个冷哼来。
唉……伯元这个不争气的……几拳打到豆腐上之后就只会吹胡子瞪眼，指望着她来主持大局。
“原来狐族还有这规矩。”巫眠假装不经意绕了一圈，自小九的禁锢中挣脱出来，站到伯元身侧，“这样。等小九身子好了，我搬到青丘去住段时日，野狐狸我见一个揍一个，直到助你成为山大王我再回来。”
“啊？”
“啊？”
他们都没预料到她会这么说，当即二人面面相觑，均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就这么定了，伯元你准备一下，到时候我们一起。”
巫眠干笑了一声，迅速消失。
“为什么要带你？”小九面容上多了几分不满的神情。
“你这话问的。”伯元单手将身前的重剑顺着手腕在空中耍了两圈插在身后，留了一记白眼给他，“不带你也要带我好吗？主子和我那可是自幼相依，这份情谊，岂是你这外人能比得上的？”
“自幼……”听到这二字，似是有根刺直戳着小九的心，顿时泛起一股酸意，他几乎从牙缝中蹦出字来，“有多年幼……”
“此事便说来话长了。”
见主人走了，伯元全无同眼前这人对话的兴致，语气很是不耐烦。
小九不依不饶堵在他要离去的路上，很是认真道：“我想知道，主人和你的过往。”
伯元本不想搭理他，可他又觉得也该让这家伙了解一下情况，摆正自己的位置。
于是他顺势装作一副无奈妥协的模样，娓娓道来……
“那时候我还是人界一个小要饭的，每天都靠捡剩饭剩菜过活，时不时还会被小屁孩追着揍，每天我都在想自己为何还活着。”说着，伯元撇着嘴，眼角湿润，“那是一个冬日，大雪纷飞，在我觉得自己要死在雪地的时候，有一双温暖的手朝我伸过来，那人声音温和，他问我要不要跟他走，我当时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听到的是仙子的声音……”
“你那时候多大？”
小九打断陷入悲伤中的伯元。
“那时候我六岁，但我一直记得将我从雪地中救下来的卫府公子，我……”
“等会儿。”小九再度打断他，他思绪有点乱，“公子？你不是说主人救了你吗？卫公子又是谁？”
“我何时说过主子救了我的命？我的命是卫公子所救。”伯元见小九一脸懵，干脆一屁股坐在身旁的石头上，“我先给你讲讲卫公子的生平罢……”
“不必……”小九渐渐没了耐心，“你先说，主人怎么和你相识，你们又是如何……相依。”
“我和主子是通过卫公子相识。卫公子是个绝顶好人，他教我读书识字不成，却发现我有练武的天赋，我这身功夫都是他寻人教来的。”
伯元靠在身后的重剑上，脸上洋溢着笑意，回忆逐渐涌现……
他第一次见到上神，是在一场宴席上，那是卫老将军的寿宴。
卫家世代习武多年，坐拥赫赫战功，也因此在城中甚有威名，所以每到卫老将军过寿时，宾客总是络绎不绝。而卫公子则是卫府长房独子，不仅年少立下赫赫战功，更是城中有名的才子，长相又十分俊美，所以当时在京城中极富盛名。
京城不少贵女都心悦于他，有费尽心思接近他的，也有托人直接上门说亲的，卫公子马车在城中转一圈便能收来满满当当的果蔬鲜花。
可无论是大家闺秀还是倾城美人，就没一个能入卫公子眼的，或者说卫公子心思根本不在儿女情长之上。
卫老将军为了他这长孙的婚事，甚是伤神，毕竟卫公子早已过弱冠之年，该是成婚的年纪。胜仗回京之后，卫公子便一心钻研诗书，在终身大事上不开窍，文笔倒是突飞猛进。
那天，和往年一样。
为祝卫老将军大寿，卫府大院中挤满了八方风尘仆仆而来的宾客，众人客套寒暄吹捧，好不热闹。
而这热闹却在并肩而来的两个身影出现时，瞬间平息。一时间再无人交谈，所有视线都汇聚在来人身上，或探寻，或震惊，或迟疑……直到卫老将军激动的自高台上站起并打翻了桌案前的白釉瓶，撞击破碎的声响方才将众人拉回神来。
“孙啊，你身边这位是？”
卫老将军纵横战场多年，虽年迈，却眉宇飞扬，很是威武。此时他如同孩童般从长寿椅上跳出来，小跑着来到二人跟前。
“孙儿来迟，祖父莫怪。”
“不怪不怪。”卫老将军随意敷衍了他两句，目光便停留在他带来的姑娘身上，“不知这位小女子如何称呼？”
卫公子担心周围人的关切会让身边人受惊，便急忙帮着解释道：“她是孙儿的一位好友……”
“你闭嘴。”卫老将军斜眼斥道，而后他再度笑盈盈看着孙儿身旁的女子，十分和蔼地问：“你是哪家的姑娘呀？”
见姑娘垂头不语，一副怯生生的模样，卫老爷子担心是否他过于压迫使得人家害怕了。老爷子对上孙儿的视线，正巧孙儿正一副，“看吧，我要替她说，你非要逼问人家，把人家吓着了吧”的模样，他不禁一哽。
于是卫老爷子再度迈着与他身份不符的小步子，很是匆忙地搬了把椅子来，双手交叠在衣袖，俯着身子很是拘谨道：“莫怕啊，先坐下歇歇。”
众人看到卫老爷子这般慈眉善目的模样，更加瞠目结舌了，这般光景，也真是头一回见着。
下一瞬，卫老爷子转过身来面向众人，再度恢复往日的庄严，众人皆肃身注目。
只见卫老爷子正身阔步走到案前，拿起案上的酒杯，敛着眉宇向众人道：“诸位远道而来，卫某在此谢过，这杯酒共举！”
众人纷纷举杯，齐刷刷道：
“恭贺卫将军寿！”
此举分散了不少人的思绪，不再将话题落在那女子身上。
……
“当时我们都在猜测这女子的身份，我记得主子着一身绯红长裙，不像其他女眷那般涂脂粉带金钗，只用玉钗半束长发，素净却惊艳。当时众人只敢悄声议论，就算再有不满也不得不承认二人很是般配。卫老爷亦是如此，他见到主子的第一面便十分喜欢，还说卫公子若是没本事娶回去做他孙媳妇，那他就认做干孙女。后来卫公子能和主子结亲，卫老爷子可是付出不少心思撮合二位……”
“等等！”
听到这，小九“腾——”地一下起身，凝眸质问道：“你方才说……他们二人……干什么了？”
伯元本是一副陷入回忆的松弛姿态，见到眼前这人杀气重重，不禁单手握住身后剑柄。
“主子和卫公子定了婚事……”
伯元有点心虚，主子曾叮嘱他不要向外说道此事……不过，回想起方才小九挂在主子身上那副嘴脸……
“可惜……主子和卫公子终究是有缘无份，虽定了亲事，卫公子却没能等到成婚那天就病逝了，临终前公子嘱托我，主子是他最爱之人，让我一定要保护好主子，自那之后我便一直跟着主子修行……”
“定了婚事？还是同人界什么卫公子？”
伯元见小九一个人嘟嘟囔囔的，完全没有在听他说话，气道：“喂，这都是过去的伤心事，主子不允我向外人多说，你可要嘴巴严实点，不要让主子知道我同你说过这些。”
小九仍然沉浸在冲击中，伯元的话根本听不进去半分。
“定了婚事……定了婚事……她既定过婚事，那必然……心悦过……幸而那姓卫的死了，可万一她心里还念念不忘……”
小九攥紧拳头，指节咯吱作响，他也很是气郁自己竟是在与一个去世多年的凡人吃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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