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更半夜。
余暮心情不太妙。
固然有白天回忆的原因，但要说罪魁祸首，必然是现在灵魂出窍熟悉的抽离感。
余暮都用不着睁眼，就知道白三一定又一脸谄笑站在面前。
“嘿嘿，余大人，”白三踮着脚走近，见余暮还没睁眼，鼓起大嘴就朝他耳边吹了一阵阴风，“余大人？仙无常大人？快快帮个忙！”
“好你个白三，说好放我五日假的呢？”余暮睁开眼，正对上白三的一双黑漆漆的眼睛。
罪魁祸首正拢着白袍的大袖子，歪头看着他，头上“白日见鬼”的帽子也一并歪着。
白三者，阴司白无常谢必安……之追随者也。
阴司的拘魂使以大名鼎鼎的黑白无常范无救、谢必安为首，又名无常使，专司人魂接引拘拿的工作。黑无常使多拘凶魂，白无常使则多引善魂。
下属的无常吏大多崇拜、追随他们二位，于是，不知从何时开始，穿着、饰物、外号都要想方设法和两位无常大人扯上点关系。
比如白三之流，白袍白帽加身，就仿佛成功沾得了谢必安的鬼气，变得出类拔萃了一样。一开始，他还在白帽上蓦仿着描了个“一生见财”，但不知道哪天开始转了性情，换了个帽子，偏偏题个不伦不类的“白日见鬼”。
第一次见到他戴上帽子时，余暮看着那四个歪歪扭扭的大字，笑得变回了原形，满地打滚。
白三还煞有介事地说：“咱本来就是鬼嘛！有些人啊，就是接受不了他已经死了的事实，就当我提醒提醒：都成鬼了，就该坦坦荡荡地跟我走了！”
“你这是鬼话连篇。”余暮则是笑得更欢了。
白三大喝一声“亵渎！”，扑到他身上，两人半真半假地又打了一架。
眼前，白三一如既往地谄笑，眨巴着眼睛凑过来。
“是是是，余大人你说过佛道会要忙几日，不得打扰，但今天真是事态紧急，没别的人手可以帮忙了！妖仙精怪的事儿毕竟还是你更熟！”
余暮叹了口气，“走吧走吧，是不是还得谢谢你记得让我的肉身休息？还有——加班帮你，让你帮忙找的人你记得继续找——”
白三来找他帮忙，用的是召请神魂之术，这个方法是几位妖仙大能和佛道两家联合创立的，可以召请成功历劫过的妖仙神魂帮忙。无常使接引人魂时，若遇上解决不了的精怪疑难问题，又请不到妖仙们到场时，时常会使用这种远程求助的办法。
外援求助次数多了，冥界想着让妖仙们白白帮忙好像也过意不去（主要是这样就不便长期打扰了）。于是，酆都大帝奏禀后土娘娘之后，邀请各界开了个大会，过了明面，给妖仙们封了个“仙无常”的名号，请他们协助阴司接魂引灵，以便维护人界秩序——尤其在涉及妖仙精怪的时候——并专门计录功德。
白三哪会“请不到”余暮，大概是想着让他真身晚上休息休息罢了，毕竟余暮还是依着人的作息。
余暮现在是实实在在的灵体状态，由于没睡醒，精神气不足懒得动，干脆就由着白三拉着走。
“知道知道！几百年的交情了，你还不信我白三吗！”白三说着话，一边拉着余暮飞速赶路。
余暮当然相信白三。
自历劫成功、位列妖仙以来，他与地府打了不少交道。阴司各吏中，只有白三与他不打不相识，最是臭味相投。找他帮忙寻人，必然也是因为相信他。
只是，余暮要找的那个人，踪迹消失得彻底，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白三已经几百年没给出点有用的线索了……
此时夜深人静，阴家路熙熙攘攘。三两讨论着佛道会的阴差游神，忙着赶路的无常，押着小鬼的牛头马面，还有暂居酆都未去投胎、出来闲逛的人魂和妖魂，群鬼乱象，好不热闹。
白三从怀里捧出个泛着青蓝荧光的无舌铃铛，念了几句诀，从下到上摇了三下，一种厚重而安静的震颤就慢慢传了出去。
无舌铃铛好似无声，但路上的阴魂们却能听见那铃音代表着什么，霎时全都退避，自然分出一条路来。
“这次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犼牙铃铛都请出来了？”看见铃铛，余暮吞了个哈欠，正经起来。
白三将铃铛小心揣回怀中，“快快快，边走边说。”他在前引路，余暮紧随其后。
余暮几百年前也见过这铃铛，当年铃铛一出，灵啸传遍地府，刹那间整个酆都寂然无声，有些胆小的鬼魂被吓得几乎就地消散——这铃铛都请出来了，不知道遇上了什么棘手的东西。
白三也不磨叽，竹筒倒豆子似地说：“地点就在岚息市，马上就到。长话短说，有个人魂不见了，多了另外一个——名册上未录入的魂。”
余暮奇道：“这样的事以前也遇见过吧，可能是枉死的什么人或妖？怎么不先拘了去枉死城，再找找那个人魂。”
“要是能拘倒好了！”白三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原本要拘的那个，不知道游荡到哪里去了；现在留下来的这个，又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接引的无常鬼差都要被弄得魂飞魄散了！我没去现场，收到夜游神使的流光飞信就赶紧来找你了。”
“无常拘魂都会提前到的吧，再不济，人魂刚离体，意识通常都是混沌不明的，应该也不会游荡太远。若是这样都没找到……”余暮皱了皱眉，“那就是有东西把人魂藏起来了，怕是能力不弱。”
“哎，可怜见儿的……”白三想到了什么，耷拉着眼，惨白的脸显得更加鬼气森森，“今日拘魂那无常，提拔上来还不足三个月，就碰上这么个大麻烦！”
“听起来与你有渊源？”余暮倒是没料到，颇感好奇。白三在阴司早不是无名无姓的小卒，但是，平日都少见他关注哪个阴差无常，现在对那无常倒像是熟人一样。
“咳……咳，倒，倒也不算。”白三支支吾吾，理不直气也壮地换了话题，“你还是快想想怎么应付那东西吧，等会儿我在一旁，万一你不敌，记得早点报信，我一定赶紧离开去给你搬救兵。”
“呵。”余暮睨他一眼。我谢谢你。
不过，这也让余暮不禁认真起来。
人刚去世时，魂体通常意识不到离体这一事实，会下意识忽视肉身，以为自己还活着。但是，由于缺少活人的精魄，魂体的意识会恍惚一段时间。且处于这个时段的人魂，魂体灵象的白色会较常人弱一些。
阴差拘恶鬼时，除了些实力强悍、比恶鬼更加凶恶的阴差，大多也是利用这段时间将恶鬼锁住带走。
但人魂毕竟是『人』魂，只要没过奈何桥，即便灵象弱，想要掩盖却也是很难的。
若说是鬼干的，阴差在场，不可能察觉不到；想来想去，妖的可能性更大些。余暮心想着。
如他一样已经渡劫升仙的妖仙，若要遮掩人魂的灵象一段时间，自是不在话下；而在这之下的，恐怕只有一些擅幻象，或是能迷惑心智的妖物能短暂办到了。
“到了。”白三捏了个诀，带着余暮走过一个转角，出现在了一家医院的走廊，停在一间病房门口。
余暮扫视一眼四周，冲着奢华而富有科技感的装潢轻啧了一声。
很明显，这是市内某家高端私人医院，以精湛的医疗技术、精密的手术器械、绝佳的保密级别、体贴入微的服务态度闻名。
当然，还有昂贵的入院费用。
“那人不是已经离魂了吗？怎么来病房了，”余暮戳了一下白三，“夜游神的消息靠不靠谱……”
从病房门的视窗看进去，没开灯，只能勉强看到一小块门廊区域，里面安安静静的，不清楚到底什么情况。
见白三在门口杵着不动，余暮又戳了一下，“你又不用开门，进啊！”
“进啊，进啊！”白三转过脸来，嘿嘿笑了一声，神情带了点恭敬，祭出一张黄纸，侧身弯腰的动作如行云流水，“冥界阴司第八司拘魂使白三请妖仙令，恭请灵华寺余暮仙人相助——余大人先请！”
黄纸燃尽，妖仙令成，令禀仙神。
余暮灵体霎时感到一种指引。
好了。
上班卡打了，跑不了了。
“都几百年了，你好歹是个凶神恶煞、残酷暴虐的阴司无常了，会怕里头的东西？”
“你懂什么，这是工作要留痕！”白三收起那副架势，自然地转到余暮身后，催促着，“走啊！”
余暮：……。
灵体状态办事有一点好处，就是可以直接穿墙，无需动手开门。更准确地说，是不会损坏实体物件，哪怕余暮等会儿和里面未知的东西大动干戈，斗个昏天黑地，这医院、哪怕这间病房里的一桌一椅，也不会被掀翻破坏。
当然，这么感慨主要是因为，万一被发现了，他也赔不起。
余暮捏了一簇心火在指尖，缓慢地进了房间。白三揪着他的衣角跟在后面，另一只手的指间夹了只黄纸叠的纸马，随时准备溜之大吉。
进房间的一瞬，两人……一狐一鬼都感觉到了不对劲。他们像是被什么黏糊糊的胶质裹住了一样，房里还有莫名的一股力在拉着他们往里陷。
“余大仙人……余暮——”这种感觉，余暮还是第一次遇到，白三显然也是，猛地拉住余暮的手臂，声音都轻飘了。
只是，这感觉只出现了一瞬。
下一秒，病房里突然嘈杂起来。
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原本被藏起来的嘈杂声音，一股脑地爆发了出来，同样爆发的还有一股甜香，以及掺杂其中的一丝妖气。
里面居然亮着灯。一眼望去，病房不大，房间里却不是他们想象的、那阴差与不知名妖物两相激战的画面，连对峙都没有，甚至透露着……和谐，诡异的和谐。
最主要是，余暮看见了一个眼熟的。
他眼熟的那个，正趴在病床上死死地拽着床腿儿，闭着眼叽里呱啦地哀嚎，锁魂钩也被绕在床腿上；而他旁边，一个长发男子就着病床沿的支点倒坐在椅子上，双腿搭在椅背上晃悠，也闭着眼，一边晃着脑袋一边叫：“饿……饿啊——饿……”
床边地板上落了一地的小果子，金色的、焦黑色的，有几颗像是沾了妖气，在地上骨碌碌地滚，发出细弱的哭叫。
真是好一出鬼哭狼嚎，“余音绕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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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2章 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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