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子化形的样貌很年轻,眉眼清俊,眼角带了一抹淡紫色,头发很长,柔顺的发尾还在地上挽了个小爱心。一眼看去仙气飘飘,当然,若是抛开他凄切又有气无力地喊饿的噪音的话。
按理说,妖对于自己的领域都有极强的领主意识。但是余暮他们进来,床边的男子就像不知道一样。余暮驱狐火察看了一圈,他都没有搭理,甚至“饿——”的音调都没有变化。
余暮收了火,召出一朵十瑞菩提莲花盘,闭眼念了句经文,莲盘莲瓣便亮起微光,片刻后又熄灭了。这十瑞莲盘乃是当年道佛两家大能为了妖仙助力冥界所制,能感应魂魄,对人魂的感应尤其精准,且不受妖鬼之力影响。现在这种亮了一瞬又灭的,就意味着这间病房里一个时辰内存在过人魂,而现在人魂不在了。
他向后摇了摇头,示意白三。
而且很奇怪,这房间、或者说这空间里面,妖气太弱了,弱到余暮都担心床边这只好看的妖,是不是已经快要饿死了。
“老钱?!”白三探出头,冲病床上叫道,“哎呀,没有魂飞魄散啊!在鬼叫什么呢!”
这名字实属耳熟,余暮想起什么:“你方才说的就是他?”
“是啊!老钱!”白三跳去床尾叫他,而那个老钱也像没听见一样。
老钱正是余暮傍晚在公交车上遇见的那个无常,现在倒是没有再哀嚎了,只是埋头嘿嘿傻笑着,他那“见钱眼开”的白帽歪在一边。
“带香了吗?带钱了吗?快快快,给他烧点,等会儿鬼没了!”白三难得急吼吼地叫道,一边不住拍着老钱的脸。
“……你别忘了我肉身没来,怎么烧?”余暮扶额,“不过,他声音比那妖都大,应该没有性命之忧。”
白三想想,深感有理,脸上开始流露出一点同情,同情之余则是由衷的惊奇,“乖乖,这妖怪干了什么,自己傻还没完,能让鬼都变傻!没见过没见过!等收了他给我玩玩……”
余暮早习惯了他的狂言,没有搭理。他们傻不傻倒是不一定,但这让余暮想起了某些妖的习性,他们或许是遇上妖的“执”了。
正如修行之人的心魔,修行的妖也有掩饰不了、躲避不开的心魔。人的心魔大多源于恐惧,对妖而言,影响最大的却是执念。执念予众妖意识,同时也缚以枷锁。妖们大多因执念而化灵、生出意识,踏上妖法修行之路,但许多妖又因执念而误入歧途,身死道消。
妖成功渡劫之前,心中的执念就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惯会趁虚而入。在妖虚弱之时,执念会幻化出一个域,极尽诱惑、惊怖之象,其实是要将妖识围困其中,这个域就被称为“执”。而入执之妖,或失去意识、任人宰割,或凶性大发、为祸四方,或妖识消散、就此陨灭。
余暮想起的,就是数百年前听老和尚提过的:一些受原形影响大的妖,还未渡劫的时候,会随着化形前的生长规律出现一定的衰弱期,有的甚至会在一段时间内陷入深眠,妖力微弱,这也会导致他们的执出现。而如若妖们虚弱期较长,执的形态就愈会趋于稳定,此时执的攻击力也会减弱些许——毕竟他们几乎算是睡过去的,妖识都“睡了”,执也影响不着。
而这间病房很可能就是被执影响了,既如此,要破执,先入执。
余暮给了个眼神示意白三站开些,向着老钱和那只妖单手捏了印,念了句诀:“先知法住,后知涅槃,有我无我,万法皆空。”
法咒念毕,金光由余暮指尖流泻而出,像张细密的网笼罩住病床连同那一鬼一妖,而后充盈整个病房。金网像在和某种力量对峙,顿了一顿,而后不费吹灰之力形成包裹。房间里嘈杂的声音终于安静了,金光散去,屋内景象也变了一番,变得……更诡异了。
房顶被掀开,准确来说,这里已经不是房间了,目之所及除了身后一扇门还是病房门的样子,只有眼前一张床,随即,扑鼻的花香紧紧把他们包裹住了。
病床上没了老钱,取而代之的是一棵端坐床中央的树。树像是从病床上生出来的一样,枝干向着八方张开,蓬了满头的淡紫色花雾,偶有几串金果点缀在稀稀疏疏的叶间。床身本就是木质的,树根分向沿着四边床脚攀下去,在地面织成一张网,而后钻进地面延伸进未知的地方去。
在一片空茫里,这棵花树显得妖异非常。
仿佛是要印证余暮的感觉,这树终于开始闹鬼了。
周边逐渐变暗,先前空旷的空间像是被什么蚕食掉了一样,吞噬得只剩下这棵树和他们俩。不知从哪儿吹了一阵邪风,树梢上的花雾窸窸窣窣地摇曳,疏落的花雨下了满地,枝头的花却也不见少。几句孩童声音的念唱就在这时幽幽传来:“苦楝树,开紫花,养个闺女是仇家……苦楝树,开紫花,养个闺女是仇家……”此外,其中还夹杂着弱弱的哭喊,听着像是个男声,“救我……救我……放我下去……”
整个画面像极了人界的恐怖片,就氛围而言很吓人,可惜树下的一个是灵体一个是鬼。余暮和白三都有点无语了。
“这妖……怕鬼?还是说,他的执念是吓人?”白三犹豫得不敢置信。
“这氛围营造太老套了,现在人们拍电视都不流行这种手法了,他的执不太行。”余暮如是评价道,又仔细听了一下那童声,“苦楝树……”
“我记得,江北一带素来有‘五鬼树,不入宅’的说法,苦楝树就在五鬼树之列。而这童声唱的也是一句俗语,其实是在说苦楝养的年限越长越不中用,像是人间常说的‘女大不中留’……”
“所以这是楝花?楝树妖?”白三挽了挽锁魂链,右手接了几片花瓣,“往常所遇树妖大多温和良善,执念也多是延长寿元、不离故土之类的,这楝树妖看着不像啊,搞得阴森森的?”
“救我……谁啊……放我下去……”那个男声在执着地号着。
“哈哈哈哈!够了,够了!小树妖,已经被你白三爷爷看破了真身,还不快快现形,别再闹鬼了!让你白三爷爷带你见鬼!”白三早准备好了锁魂钩,作势就要把钩子甩去树上。
“白三爷!救命啊,救鬼啊!我是老钱!”
谁料那男声一下子激动起来,听来源像在上方层层叠叠的花中,但却看不见。
只听其声,不见其形,看来这树繁花也是一层幻象。
余暮默声念咒,拈指运力,打了个弹响。满树的楝花突然静止了,而后哗啦啦地落下。整棵树像被无形的手掌狠狠地往下压,病床也被压入地底,从树顶开始,像是画皮被撕开似的,花影全无,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老钱就被倒吊在一根树枝上,绑着他的像是某种绿藤,隐隐闪着红光。
“让我来!”白三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纸包打开,洒了一些粉末到钩子上。
“这是什么?”余暮看到他的动作,问了一句。
“小心点,别抖我身上了——这是偷偷跟太清观的空林道君座下弟子讨来的驱妖符!”白三颇有些得意,“哎,只可惜研制不易,也只有佛道会才能见到他们。”
“你又在工作时间溜去听佛道会?”余暮在一旁等着白三大展身手。
“没听,顺路、顺路!嘿嘿!”白三利落地收好符包,甩出锁魂钩,勾断了藤蔓,老钱便倒落下来。余暮化了条绳甩上去,像缠陀螺似的接住老钱,把他拉了过来。
太清观出品,驱妖符文效力果然不俗。藤蔓吃了痛,急急地缩回树后。“让你尝尝太清观的厉害!”白三钩势不停,锋利的钩尖拐了个弯,插在树干上,他借力一拽,钩子便在树干上划了个口子,拉下一大块树皮,若是这楝妖化形人身被划到,必然是鲜血淋漓。
“拜见白三爷!”老钱落了地,转眼看见余暮,又惊喜地叫道,“仙人!”
白三摆摆手,一手拉了老钱,躲到余暮身后,“老钱,你怎么到这来的,那人魂往哪里去了?”
老钱一脸苦相,“白三爷,人魂被这树妖一枝子抽飞出去了,我打不过,险些被他啃了,幸亏他舔了我一口说不好吃,就……把我挂树上去了……”
他们说着话,那楝树妖像是终于意识到敌人所在,树干拧着转了个面,伤处藏在了身后,而后他一边战栗一边胀大数倍,刹那,干瘦的树枝张牙舞爪地朝余暮他们伸过来。余暮飞身迎上,击退了来袭的楝树枝,顺手给白三他俩设了个法罩。
白三自然知道该做什么,一手化出了一本簿子,“你放心打,我们找人魂。”
树妖看着并不死心,甚至有点恼羞成怒了,枝干化成粗大却灵活的软鞭,一条挽了个圈要套住余暮,另一条挟了凌厉的风声抽过来。
这动静看着可怖,但树妖的动作在余暮眼里实在算不上快。他翻身轻巧地避开,并指运力,狐火就点燃了软鞭,眼见的飞速烧上枝丫。狐火燃物,不尽不灭,更别提余暮已然渡劫,气息天然能压制寻常妖物。楝树妖一时忙乱,赶紧自断枝条,抖搂着树干和树根远离掉落的狐火星子。都说树大招风,虽说此处没有风,但他躲火着实不易。
一棵蹦蹦跳跳的巨树,嗯,憨态可掬。
余暮站起身,憋了憋,没忍住道:“哪只树妖像你这样抽人?花不好好开,琢磨着学藤妖的手段干什么?又是捆人又是鞭子的,还要吃鬼,从哪学的……”想起刚才楝花纷繁的美景,他看着眼前巨大的楝树,对着光秃秃的树枝连叹了三口气。
“你?闭嘴!!”楝树妖吼了一声,像是气急,都会正常吐字了。正巧狐火燃尽,于是他树身又胀开近一倍,这方空间似乎也被撑大了,但在遮天蔽日的枝条下,压迫感却仍越来越强。楝妖虬结的根系像巨大的地龙,在不知何时变出的土面翻腾,竟绕了余暮他们一周,把他们围在了里面。
同时,余暮心里有了种若隐若现的怪异感。
他看着眼前硕大的树干,回忆了一下刚进来时听到的念唱声,顿悟般朝那楝树“痛心疾首”道:“你的执念竟在于自己的年岁?苦楝苦楝,可怜可怜!在意他人对你之评价至于微末,竟这般自暴自弃、放任邪心,荒疏了自己的修为……虽然你老是老了点,但是你放心,不至于一点用处也没有——这么粗的树干也是中空的吧——至少可以当柴烧啊!狐火借你要不要?”
“吵死了……”楝妖声音却没随着树身胀大而加大,反而开始有点有气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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