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盼就叫阿盼,不是张阿盼也不是李阿盼。阿盼今年21岁,是一家普普通通的茶馆里普普通通的跑堂小二。她手脚麻利态度亲和,深受茶友喜爱。
普普通通的一天,阿盼上街买牛肉——肉铺到了下午常会便宜些。还没走到街口,就听见有人在议论纷纷,说是清早皇城有人敲起那十年不响的大鼓,又说那敲鼓人告的是当朝镇远大将军、护国公宋良——宋家。
“听说那宋小将军今早也回了京,这大启朝的天,估计是要变喽。”
那人话题一转,说起宋家是如何护佑当今皇帝登上皇位,又是如何一手遮天、为所欲为,宋家儿女行事又是如何放浪荒唐。这些阿盼都不曾听全。她提着菜篮子一路跑回了自家叫“醉春阁”的茶馆,到老板门前,边拍门边叫唤:“老板!音音姐!开开门呀!”
屋里有人快步向门口走来,停在门前,谨慎地问道:“阿盼,你有何事?”
阿盼已然带上了哭腔:“宋家出事了!”
门开了。
朦胧的午间光影中,有个身穿雪色衣裙的女子站在门口。在这初春的时节,她的模样却像是远山上未凋的雪花般冷清,连绵阴云般的乌发和惨白的唇颊更为她增添几分森森鬼气。
这便是这家茶馆的老板——白音音。
阿盼恍惚了一下,随即被白音音拉进门内。她语无伦次地向她讲述了方才的见闻,白音音垂眸思索片刻,握住了她的手。
“阿盼,陪我去将军府。”
她的声音语气十分泰然,倒显得激动的阿盼奇怪。阿盼一愣——可白老板一向如此,冷静自若,如主心骨般的人物。
阿盼自然是要陪她去的,虽然她们并不算太相熟。阿盼来醉春阁时十二岁,那时白音音已经是……但白老板是个好人,一直很照顾她。
将军府不远,二人坐着马车,不到一炷香时间便看到门口攒动的看热闹的人头。她们下了马车,茶馆的小厮将马驱赶到角落里去。二人在门口看到离开醉春阁不过半时辰的徐谓,正拉着将军府的两尊看门神软磨硬泡。
徐谓是白老板的旧相好,人生的弱不禁风的白面书生模样,却是个流连花丛的浪荡子。他是丞相府的大公子,泼天富贵的人家。他每次到醉春阁去寻白音音都会给馆中上下打赏不少钱财,出手阔绰,十足的老板相好派头。
但阿盼不喜欢他。因为他与宋家小将军青梅竹马,如今却对旁的女子纠缠不休。
“徐公子,”二人铁面无情,“将军说了今日闭门谢客,谁也不见。”
徐谓还想再说什么,一抬头看见人群中的白音音和阿盼,愣了一愣,旋即朝她们走来。
“你们怎么来了?”他下意识在拥挤的人群中护住白音音。
白音音还来不及答,有一群佩刀侍卫模样的人浩浩荡荡地跑来,边跑边四散隔开人群。一辆饰金马车缓缓停下,一个人被架着,从车上送了下来。
白音音抓着阿盼的手指一紧,阿盼痛得几乎要叫起来。可她很快就松开了,踮脚去望那奄奄一息的人。
被架着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子,月白短衫,黑色大氅,瘦高身材,此刻面色如纸,脸颊两边都是细汗,下唇被上齿紧咬着,似乎是在极力忍痛。
白音音身形一晃,被徐谓扶住。
周围的人头激动起来:“那就是车骑将军宋如之吧!”
“怎落得如此狼狈!”
扶着宋如之的两个宫婢貌美却羸弱,扶着宋如之几乎走两步便要一歇。
宋如之年方二十六,字行言,是镇远大将军宋良与其发妻庆雪黛之女。庆小姐出身寒微,却以才女之称名扬江淮。可惜红颜薄命,庆雪黛在宋如之一岁那年便因病离世,留下了深爱她的丈夫同年幼的孩子。两年后,宋良续娶户部尚书之女刘氏刘问玉,次年生一子名宋源。同年,先皇将安平王次女许配与宋良,生一对龙凤胎,女孩名宋思娴,男孩名宋益。
阿盼不知道幼年丧母的宋如之是如何在父亲常年不在的将军府里长大,也不知她又是如何屡立军功、爬上将军之位,但她知道,宋小将军和白老板一样,都是好人。
徐谓和白音音围过去,还未近身就被带刀侍卫拦在外侧。镇远大将军带着大夫人和众人急急地迎出来,二人忙行礼。
一个侍女急切地叫了声“小姐”,和另一个侍女从宫婢手中接过宋如之。宋如之痛得闷哼一声,几乎将全身力气都压到那个和她身量相仿的侍女肩头。
阿盼认识那个侍女,侍女叫云岚,曾经和她一样是“醉春阁”的人。那时她叫紫云,云岚是她离开醉春阁时,为自己起的新名字。
云岚现在长得好高,竟几乎和小将军一般了。
大夫人凉凉地瞥白音音和徐谓一眼,不作什么反应。宋良点了点头,示意云岚把宋如之送进去,但却没有叫他们进门的意思。
宋如之突然气若游丝地抬了眼,说了句“且慢”,然后抬起手指着二人:“父亲,让她们进来罢。”
阿盼目送着二人跟在宋如之身后进了院落,将军府的大门牢牢关上,挡住了外面无数人蠢蠢欲动的眼睛。
“这徐公子真是好福气,屁股后头有车骑将军追着跑,怀里还拥着美娇娘。”
“不知车骑将军这十足的煞面阎罗又是如何能忍他左拥右抱?”一人起哄。
“就算是将军,那不也还是个女人。”那人语气极为不屑。
阿盼张了张嘴,想反驳些什么,又不知反驳些什么。
毕竟这上京城中,谁人不知将军府的长女宋如之和丞相家的大公子徐谓是总角之交。可这徐谓是个不争气的,平日里不思进取,不是流连烟花之地、便是纵情山水。若是宋如之在城中,他方收敛一些。等宋如之一走,他便整个人都恨不得扎进温柔乡。
而宋如之,却诡异地忍气吞声,任由徐谓下她的面子。
阿盼也想不通,这般好的女子,怎就吊死在徐谓这一棵歪脖子树上。难不成,真是如同传言中所说,她行事过于剽悍豪放,世家公子们都不愿娶她,她只得整日追着这不成器的丞相公子跑?
“现今宋家小儿强抢民女,又打死了人。定是她非要保那小儿,皇上才气得打她板子。”
“皇上圣明!”周围有人忙不迭拍马屁。
“这样枉法者,被打死也是活该!”一片啧啧赞同声。
马屁过后又有人跳出来分享自己的小道见闻:“可我又听说,根本就是那小女子家不满将军府的聘礼和名分,才与他大闹一场!”
“可笑,将军府也是他们惹得起?这下不但落个家破人亡的下场,还害宋家的煞面阎罗挨了板子,定被狠狠记上一笔,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几人添油加醋,笑作一团。
阿盼火冒三丈:“胡说,小将军才不是那样的人!”
说话的人这下把目光放到她朴素的面孔和打扮上打量,眼里满是对她这个黄毛丫头的讥讽。
“宋家长女善妒多疑如吕后,当初可是手起刀落断无数人生路,还不知道要如何磋磨报复那家可怜人!”
阿盼不忿:“一派胡言!”
坊间有云,丞相公子平生最爱烟花之地。也因他的关系,宋如之对这些秦楼楚馆可谓深恶痛绝。她将那些姑娘们从花楼中强行带走,从“源头”杜绝徐公子寻欢作乐,硬生生断了许多鸨母龟公的营生。
听说和徐公子闹得最难看的时候,她提着刀在花楼里横冲直撞,见了龟公就砍。醉春阁的鸨母说起时满面畏惧,心有余悸,还唾一口,说难怪徐公子看不上她。
这醉春阁强盛时曾是这城中最大的烟花地,连王侯将相也流连忘返。如今在宋如之的强权之下,却只能沦为上京中最为普通的茶馆之一。宋如之最先下死手的是城郊的暗娼馆,当时徐谓正和醉春阁最出名的清倌人打得火热。
宋如之此举遭到朝中众臣的反对,那段时间参她善妒的折子几乎飞满整个明华殿。或许是为了避嫌,皇帝将她派往动荡的南境,结果宋如之不但快速平息南境战火,还生擒了南境王的小儿子,换回了重开边境自由贸易的和平信书。
这下宋如之带着一身军功班师回朝,那日据说朝中几个厌恶她的老臣看着她在殿上耀武扬威,低头气得浑身发抖。还有一个甚至当场晕倒在地,被送去了太医院。
只是她从此行事竟然低调许多,就连徐谓依然和醉春阁那位清倌人打得火热都不甚在意了。三人甚至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和谐。人们都笑她要与烟花女子共事一夫,笑她哪怕战功赫赫,也还是要做后宅里的怨妇。
但阿盼不想笑她,阿盼很喜欢她。民间传闻她高高在上、鼻孔朝天,可她会给她们带外邦买来的新奇玩意,会差人教她们谋生的手艺。最重要的是,她来了以后,阿盼再也不是醉春阁的红袖了。
“车骑将军为大启江山鞍前马后,你们却只知道诋毁她,一群鼠辈!”阿盼全无平时谨小慎微的温和模样。
那几个男人一愣,放声大笑:我当是谁,原来是将军府养的狗!”
阿盼像个小炮仗般冲过去,撞翻那几人后径自离开,将那些人骂骂咧咧的声音抛在身后。
侍女扶着宋如之穿过长廊,府中众人和白音音、徐谓跟在身后。白音音离得远,只能看见宋如之虚弱的背影。她攥紧手掌,指甲无知无觉地掐进手心中。
我明明告诉过你。她浑身发冷,额角却渗出虚汗来。
徐谓转过头来,见她苍白的面色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引来旁边府中侍女嫌恶的一瞥。
侍女将宋如之扶到她卧房的床上,解下大氅,只见一片血肉模糊。在场的人无不倒吸一口冷气。
云岚已经忍不住哭起来,大夫人催促手下去取药,宽慰了宋如之几句。
白音音和徐谓站在远处,看见宋良坐在床边,叹了一声,轻轻摸了摸宋如之的头发。
“是爹没护好你,让你受苦了。”宋良的声音沙哑低沉,心力交瘁。
“不过是杖刑五十,同带兵打仗相比,还是差远了。”宋如之的声音听不真切,但似乎很轻松:“做女儿的为父亲挨板子有何不可?”
一派父慈子孝。
白音音看见她露出个安慰的笑,恍惚了一下。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宋如之又为什么是替宋将军挨的板子?
宋良沉默下来,宋如之也无话可说,空气便凝重了起来。
这时送药的下人进了门。
“父亲。”这沉默还是被宋如之打破,“你们出去吧,云岚留下来为我上药。”
她的目光穿过人群,遥遥与白音音对视,带着哀伤,还有隐秘的庆幸。
她很快收回目光。
“如之,”宋将军又说话了,他面色沉静:“你永远是宋家的长女,也是弟妹们的长姐。”
“如之不敢忘记。”宋如之声音冷下来,摆明了送客之意。
屋内众人陆陆续续出去。徐谓和白音音站在门口,听家丁来向宋大将军通报,说是皇帝身边的太监大总管携旨来传。
大将军带着人群匆忙离开,只余白音音和徐谓还和几个丫鬟小厮站在原地。
“莫担心,行言她……会没事的。”徐谓声音有些嘶哑。
他话音未落,前院已经响起太监的宣读声,扯长了声音,如淬了毒的钩子在将军府中回荡。
“我皇感念宋如之将军孝心,免去一月公务,赐金创药五十瓶,名贵药材数石。宋良宋将军体弱忧思,特许在家中休养,赐补品十箱,黄金万两。”
徐谓和白音音皆是一愣。
“宋大将军,还不领旨?”王总管合了圣旨,看向伏在地上、怔愣的宋良。
“这不是变相的收兵权!”徐谓身后的小厮愤愤不平。
“那三哥,我们如今是不是须得另谋出路?”另一个小厮小心翼翼地问。
两个口无遮拦的蠢货!徐谓一个眼神扫过去,逼得二人闭了嘴。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凭着皇帝喜恶,可以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卑鄙小人捧上天,也可以将一位两袖清风的忠孝之臣即刻下狱。
只是不知道宋家此般会如何。
徐谓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又像是安慰白音音又像是安慰自己。
“没事的,会没事的。”他喃喃地念。
“夫妻本如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突然有黄梅戏腔调从不远处响起。白音音一惊,侧眼看向徐谓,却见他依然目视前方,像是听不到般。
“同伴鸳鸯今拆散,恩爱夫妻一笔勾。”那声音飘飘忽忽地近了,白音音又看徐谓,见他面色如常。下一回睁眼,却惊觉自己在一片黑暗中,四周晃晃悠悠燃起血红的烛光。
“你已是看到了。”一张嬉笑着的脸从房梁上吊下来,与她目光正对。
“宋家为皇上猜忌,怕是快要不行了。”那张脸嘻嘻笑着。
见此异象,白音音却全然不怕。
“高楼大厦倾倒非一日之功。宋家权倾朝野,还未到日薄西山之时。”
“是吗?”那张脸的主人如蛇一般缠绕在房梁上。
“景帝诛晁错、吕后杀韩信不都是片刻的事。”
脸凑上来:“优柔寡断非你的作风。阿玉,你该寻个新靠山了。”
“抱歉,阿音。”腿上的人突然说话,白音音猛地回神。
宋如之靠在她的腿上,面色宁静如孩童。她敷上药后已换上了干净里衣,只是嘴唇仍旧痛得惨白。
“今日我本不该见你,若是我此番出事,与我有干系者……罢了,”她闭上眼,“是我的私心。”
白音音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
“不会的,”她嗓音发干,“你当初可是舍了自己的命也要保住皇帝母子的命,太后不会如此无情。”
宋如之轻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若你今后不愿在京城,便回清河县去。那处的房契地契我早交予徐谓,她会助你安顿下来。”
宋如之此番话颇有交代后事的意味。白音音下意识地揪起心来:“将军,你……”
她的手还放在宋如之鬓角的头发上。宋如之突然偏了偏头,有个温热的东西在她指尖一擦而过,快得像是她的幻觉。她从她腿上起来,唤了声徐谓。
“天不早了,你带着阿音离开吧,不然徐伯伯要起疑心了。”她轻轻推了白音音一把,眼神落在她脸上,又落到徐谓脸上。
“你莫要忧心,我再回去打探消息,一有风声,立刻告诉你。”徐谓安慰她。
宋如之绽开今晚上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嗯。”
徐谓带着白音音从门口出去。快到门口,白音音还是忍不住回了头。宋如之还是半倚在床头,遥遥望着二人的背影,眸光浓墨重彩如雪色中的夜空。
就像是最后一眼。
“即便是死棋,我也要破出一条活路来。”白音音忽然忆起宋如之说这话时亮晶晶的双眸。
若是两日前不曾踏上回京路,是否也就不会踏入这个死局?
不,白音音心想。
这场死局,十三年前就布下了。
春去夏来,秋去冬至。那日上京下了好大的雪。来到上京的第十四个新年,白音音在漫天升空的孔明灯里,听闻了车骑将军起兵反叛,正向京城而来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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