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美山初见他时,他与店家起了争执。他预订的包间被掌柜让与了别的客人,而事先掌柜没有征得他的同意。
掌柜劝他忍耐,因为这位客人不是个好惹的主。
“天子脚下,王法何在?”汪伯幸责问道。
像许多年轻人一样,汪伯幸也有一个安邦定国的理想,对于眼前的无赖之事自然无法容忍。
他心中不平,便溜到包间外,本想看看这位霸道之人是谁,却听到了屋内的谈话。
房间里除了王玄,还有才从苏州公差归来的内官监太监孙信。孙信似乎有些失意不快,酒喝得多了,说了些不该汪伯幸听到的话。
汪伯幸很快被抓住,但他并不低头,反而向王玄讨要包间。王玄被他的要求冒犯到,对他言语羞辱了一番,他愤恨地说道:“你们做出这种事,还觉得自己能嚣张下去吗?”
想要与汪伯幸结交的郑美山跟着他过来,远远看到了这一幕。
听到这句话的孙信,脸上露出了狠戾的神情。他没有言语,也没有额外的动作,却看得人发怵。
王玄怒不可遏,他看了孙信一眼,见孙信亦是十分不满,便向汪伯幸骂道:“妄想脱籍翻身的王八贱人,居然做起法官来!”
在王玄的示意下,众人不由分说将汪伯幸拖了出去,直拖到无人的巷子里实施殴打。棍棒打在实处,没三两下汪伯幸就不动弹了。
尽管郑美山很快找来,但当他前去查看汪伯幸伤势时,赫然发现汪伯幸已经身亡。
“虽然我亲眼看见王玄让人打死了他,但在作证时,我撒谎了。我说王玄只是命人把他扔出去。”郑美山缓缓地说出最后一句。
这段话好像耗费了他所有的力气,让他整个人看上去非常疲惫。
吕怡人说道:“如果做假证这件事困扰着你,说明它违背了你的本心。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那么做,但我想,你现在需要的是给自己一个交待。”
“交待?”
“是。”吕怡人回答,“其实你正面临着一个选择对吗?选择忘掉和妥协,或者选择面对和弥补。你的选择,决定你将成为什么样的人。如果是我,我会选择后者。”
郑美山的眼中好似有了一点光彩流转,他作揖道:“我明白了,谢谢你吕姑娘。”
“以后可以叫我怡人。”吕怡人说。
“好,我记住了。”郑美山笑了笑。
夏舜卿原本也要去见郑美山,但他匆匆穿过园中繁密树丛时,听到树影后面传来了轻微的笛声,便停住了脚步。
这声音丝丝袅袅,仿佛耳畔的低语。经过认真分辨,夏舜卿还是听出它的曲调,是不久前他才听赵元徽演奏过的。
他往笛声的方向走去,果然看到了缃儿的身影。
还未等夏舜卿靠近,缃儿便机敏地停止了吹奏。那个曾经差点被丢弃的笛子也被她拢入袖中。
夏舜卿问道:“你方才在吹《采莲》?”
缃儿心里一阵紧张。她以为尽管她收得快但还是让夏舜卿看见了笛子,于是连忙岔开话题道:“公子若是去见郑公子的,恐怕赶不上了。”
“罢了,赶不上就不赶了。”夏舜卿应道。
只因不愿给缃儿带来麻烦,夏舜卿已多日未见她,因此心里很是记挂。而此刻缃儿就站在夏舜卿眼前,不必有任何的言语,就足够让他觉得十分幸福和满足。
夏舜卿感慨道:“对不起。上次我入狱又差点连累你。我说过想让你过得安稳,却根本做不到。这样的大话我以后不会再说了。如今挺好,你在我哥院里,不会再受我的牵连了。”
尽管缃儿用过分客气的言语举止拒夏舜卿于千里之外,但心里还是忍不住被他的关心所触动。夏舜卿对她的好,是夏舜卿认为理所应当的,从来不会因为缃儿态度的改变而改变。
两人相对站于树丛中,细细的风柔和延绵,把心都吹软了。
缃儿突然说道:“公子是不是想知道郑公子给王公子作证的证词真假?奴婢有办法得知。”
也许是投桃报李的心理所致,缃儿居然主动向夏舜卿提议。
夏舜卿十分意外和惊喜。
以缃儿的聪明机灵,或许能够办到。但尽管夏舜卿现在无时不刻不希望将王玄绳之以法,他也还从未想过让缃儿沾染是非。
“这件事你不用掺和进来。我会自己想办法的。”夏舜卿说。
他的拒绝,让缃儿意识到自己有些唐突。缃儿很快找借口离去了。
夏舜卿也没有逗留,他穿过园子原路回去,脚步显得格外轻快。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似乎十分悦耳。
王玄已经好几日没能出门了,他被王照邻锁在了屋里。
王照邻从来不会对王玄说一句重话,但这一次他的态度与往常截然不同,家里上上下下因此都不敢对此说一个不字。
王玄被孙信利用当作孙信接近王照邻的垫脚石之时,王照邻没有生气,因为这是他所乐见的。
王玄草菅人命打死汪伯幸时,王照邻也没有生气,因为那只不过是一个没有靠山、无人在乎的蝼蚁。
但这一次不同。
林百川入狱、孙信被捕,让他一个措手不及。
一方面孙信以过去的往来相要挟,让他务必替自己减罪。另一方面是郑远朋命他将祸水东引,好让夏昭明偷鸡不成蚀把米。
孙信的义父,司礼监太监魏良,与内阁首辅夏昭明一直以来非常默契,虽非同盟但多少会互相帮衬。郑远朋的计策,是通过孙信这一层关系将脏水泼到魏良身上。只要皇上朱如是不再信任夏昭明和魏良,这两人便如无爪之鹰、无牙之犬,不足为惧。
郑远朋并不知晓王照邻的难处,但王照邻自己知道,此举太过冒险。倘若夏昭明与魏良被逼到了凶险的境地,定会想方设法破局。一旦他们成功反击,面临灭顶之灾的只有王照邻自己。
执炬之人却满身桐油,即便是向来就无所顾忌的王照邻在此种情境下也会担心火焰反噬。即便这次他适可而止没有继续为难夏舜卿,但这个出头鸟他确实已经做了。
王玄用烛火将屋子点着了。
王照邻匆匆赶过去时,院中吵吵闹闹来来往往的都是救火的人。满地的水被踏成泥泞,火苗与烟尘从窗户往外翻滚。
惊愕之中,他看见一个身影从窗户跳了出来。
很明显火是王玄放的。
王照邻急步上前,拽住了跳窗的王玄。他上下扫视了王玄几眼,见他并无大碍后便兜脸打了一个耳光。
王玄从未挨过王照邻的责打,一霎那懵住了。片刻之后他才回过神来,惊疑地喊道:“爹你做什么!”
王照邻愤而骂道:“能不能在家消停地待着!”
“爹你失心疯了吗?说的什么话。”王玄对他爹无礼惯了,此时更是一点好语气都不想给,又接着说道,“若不是我把夏家老二拉进这个案子,爹你怎好把银子的事推给他?我帮你成功地拖延了时间,你却把我关起来,我真不知你怎么想的!”
“你还想邀功?”王照邻凛色道,“让你在家反省你心思好歹收一收,你的性命握在郑美山那小子手里呐,想出来什么对策没有!”
打死人的事早就过去,这时王照邻突然提起,让王玄有点懵。他上前两步有些担忧地问:“爹,难道郑大人的意思不是让咱们拖延时间?我坏事了?”
王照邻没好气地说:“拖延时间这种事情也值得郑大人亲自交待吗?”
王照邻并不打算将内情告知,于是王玄便知道他爹有意唬他,说道:“郑大人看中爹你,怎会任凭郑美山对付我?你看起来准备出门,是去见郑大人吧?”
被说中的王照邻很是不悦,他早年对王玄过于纵容,现在想管束也管不了了。
王照邻狠狠地说道:“监督工匠把屋子修了,擅自跑出去我打断你的腿!”
王玄知道自己说对了,嘴上一声不吭,心里暗自得意。
火已经被扑灭了。王照邻看了看熏得乌黑的门窗,又瞪了王玄一眼,这才拂袖而去。
林百川的案子算是已经结了,只有夏淳风受夏舜卿牵连停职过一段时间,这种结果显然不是郑远朋想要的。王照邻需要去消除郑远朋对他的不满。
郑美山脚步轻快地回到家,见人便问:“老太爷呢?”
听闻郑远朋正在会见王照邻,郑美山的心里像打了鼓,有些不安起来。
他随意找了个椅子坐了,直直地干等着。
这时里间走出来一个妇人,拍了郑美山一下,道:“你在做什么?”
妇人虽说有些年长,但身着鹅黄长衫并洒金马面裙,梳着时兴的三绺头,一点没有服老的意思。
郑美山起身道:“娘。”
这是郑美山的母亲徐夫人。
郑美山的父亲外放做官多年,与郑美山的关系早已疏远。他的家书中除了督促郑美山在国子监勤奋读书的言辞之外,几乎没什么其他的关怀。只有徐夫人和郑美山亲近些。
“知道你不在家读书,你爹很生气呢。你快别在这儿坐着了。”徐夫人温柔地说。
“我有话要和爹和翁翁说。”郑美山道。
徐夫人笑了:“什么事这么严肃?要不和我先说说?”
随即徐夫人在一旁的圈椅上坐下,做出倾听的样子,道:“说吧。”
这种放松的谈话氛围,是郑美山与他爹爹和翁翁说话时所没有的。他不想对她隐瞒,便直说道:“还是之前给王玄作证的事情。我心里始终过不去。”
徐夫人见他忧虑,又心疼又无奈,指着会客厅道:“王大人在那里呢,你也猜得到他在是来干什么的。这事恐怕你翁翁不依你。”
“但我还是要讲,我不想让错误再继续下去了。”郑美山说。
徐夫人浅笑了一下,道:“脾气跟你爹真是一个样。当初你爹有很多机会回京就职,但他总不愿回来,在外一待就是好些年。”
郑美山道:“爹爹正是因为不喜欢翁翁在官场里拉帮结派才……”
徐夫人叹了一口气,道:“你爹爹终究还是妥协了……”
徐夫人转过头来看着她那已经长大的孩子,知道他已经远离了无忧无虑的童年,开始真正尝到做人的滋味,也开始面临人生的选择了。
她拍了拍郑美山的手,说道:“这件事,娘支持你。你爹也从来不认同你翁翁的做法,但他无法公开支持你。你得知道,坚持正义不容易,这条路很难走。”
郑美山听了徐夫人的话,默然无语。
这时来了个小厮传话,说是郑远朋的意思:如果郑美山回来想谈王玄的事情,就不必见了。
结果正如所料,这让郑美山非常悲愤。让他悲愤的不是郑远朋的态度,而是他发现自己除了生气,什么也做不了。
倘若没有郑远朋的支持,他甚至没法让刑部重启该案。
他什么也没有说,告别徐夫人回了自己的房间。徐夫人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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