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昭明从陈宅走出后,路上又觉腹痛难忍,只好用手按着腹部勉强支撑。
多日前他就开始觉得腹部不适,因惦念着姜琼一事,等实在挨不过时才告假半日请大夫疗养。原来是胃病又犯了。但他安不下心来,以至于胃疼时时反复,一直未得尽好。
二更十分,夏家宅前还点着明亮的灯笼,这是因为这里最年长的主人还没有回家。
突然大门被推开了,衹候并几个小厮提着灯笼从门里走出,依次走下台阶站定,齐齐地望向远处。按照先前的通报,此时夏昭明该回宅了。
果然,幽深的巷子渐渐显出一个四人抬的帷轿来,到宅前停下。
众人围上轿前,照亮的照亮,打帘子的打帘子。衹候搀住腹痛的夏昭明,扶他出轿。
这时黑暗中突然冲出一个人影来,直奔到夏昭明跟前,托举一卷文书说道:“老太爷,这是二公子命奴婢带给您的。”
衹候认出是缃儿,赶紧拿过文书问她道:“二公子人在哪?”
“还在苏州。”缃儿说道,“姜大人猜到先前的上奏已被人拦截,这才同公子商量后命奴婢悄悄返京亲自送到老太爷手上。”
夏昭明只知姜琼死里逃生,完全不知奏章的事情,竟还以为是姜琼遇上困难一时上不了奏。他每日都盯着送到内阁的折子,不曾有过半点疏漏。细细想来,姜琼的奏章恐怕正是在他告假的那半日送来的,而郑远朋把它眛下了。
此举乃欺君之罪,他没想到郑远朋居然铤而走险。
他顾不上身体不适,从衹候手中拿过文书,见是一封奏章和一些账本、供词等,便就地浏览起来。片刻后,他抬起头想再问些夏舜卿的近况,却已不见缃儿的影子。
夏昭明连夜写了奏书,第二日朝会时他带着奏书于皇极殿内向皇帝与文武百官说明了刘国舅枉法的种种证据,请对刘国舅进行缉捕审查。
皇帝朱如是万万没想到查苏州之事查到了刘国舅的头上,一直对此事十分上心的他犹豫了。他又想到,靖宁侯已去往苏州,难道夏昭明是信不过他派去的人吗?
见皇帝不吭声,殿上百官的心里更加惴惴不安。京察的风已刮了数月,如今不仅未曾停息,反而愈刮愈猛了。
过了会儿,朱如是说道:“朕给靖宁侯下一道命令,让他在那边留意此案与刘勇的联系。夏先生以为如何?”
在夏昭明给出的证据面前,皇帝仍不下令拘捕国舅爷刘勇,分明是有意偏袒。夏昭明知道他若执意坚持,恐怕又会惹朱如是不快,但他必须如此。
正在他准备继续进言时,陈岩突然从队列中走出,奏道:“臣都察院御史陈岩弹劾外戚刘勇侵吞国帑、草菅人命,劾刑部尚书王照邻贪赃枉法、行贿受贿。
“拒臣调查,刘勇私占田产至少二十万亩,一半以上假借为军屯、寺田,又有未记录在册的“黑田”不向朝廷缴纳毫厘税赋。其购置田产的资金不少来自火炮走私,其与倭寇勾结已有数年。刑部尚书王照邻公权私用,将司法掌刑标价而售,又买通刑名为其子王玄开脱滥杀之罪。请皇上令刑部、大理寺即逮治之,以正国法!
“另外臣御史陈岩有负圣人教诲,曾协助刘勇之子刘长生考场舞弊,数月来惴惴不安。为浑水摸鱼,臣借京察之机攻讦同僚,以为这样可以侥幸逃过制裁。此举扰乱京察,危害社稷,罪不可赦,请皇上降罪!”
说罢陈岩呈上了他手上的证据。郑远朋虽然一直以来对王照邻多有维护,但私下里早就对其不满,这便让陈岩听到不少关于王照邻的事情,有的放矢再顺藤摸瓜,便查到了不少王照邻与刘国舅作奸犯科的事实。
殿上众人听得目瞪口呆,不仅所劾之事异常严重,所劾之人居然还包括陈岩自己。
次辅郑远朋吃惊不小,他不能理解这种自杀式的弹劾。他心想若真的有人这么做,大概是那个人教唆出来的。
他看了夏昭明一眼。
然而此时夏昭明也有些惊讶。他本以为自己了解陈岩的性格,因此特意将舞弊的证据送到陈岩手中劝其适可而止,没想到陈岩却用其自毁。
皇帝朱如是虽有不满,但事到如今不得不依陈岩所请,革除刘国舅、王照邻、陈岩的一切职务,着三司会审。
夏昭明奏请擢刑部侍郎为刑部尚书,原清吏司郎中姜琼暂代刑部侍郎一职、都察院副都御史卢为暂代御史一职,朱如是准奏。
王照邻此时有口难言。他求助地看着郑远朋,但郑远朋始终回避一言不发。他意识到郑远朋准备壮士断腕,顿时心灰意冷,终究未做申辩。
刘国舅一连几日给姜琼递帖子邀其赴宴,皆被姜琼回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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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舜卿开始每日上街为市民作画,除了画肖像、门神财神、菩萨真人外,居然频繁接到“国舅爷像”的订单。
民间开始流传“挂刘国舅像保家宅平安”的风气,以至于刘国舅的肖像供不应求。夏舜卿觉得很讽刺,决定为此再创作一本画册。
画册内容:国舅爷生平图
图一:出身乡里,屡试不第
图二:结交权贵,贿赂公行
图三:送妹入宫,举家上京
图四:椒房之宠,鸡犬升天
图五:揽权怙势,先帝申饬
图六:礼佛三月,侵吞寺田
图七:走私火炮,发家致富
图八:回苏置田,土地兼并
图九:构陷忠良,私侵国帑
图十:暗箱操纵,为祸一方
图十一:略施小惠,沽名钓誉
图十二:困兽犹斗,谋害钦差
图十三:伏法受刑,普天同庆
画册特地请衙署内的雕版工匠付梓,尽快问世。随后夏舜卿亲自售卖,仅定价几文。往来行人以为这是颂扬之作,遂纷纷购买,画册不日便销售一空。而后夏舜卿又再版了几回。
一开始还有人上报官府,称街上有谣棍诽谤国戚,但知府李青天对此置之不理。时间久了,人们不禁怀疑起来,那些挂刘国舅肖像的地方也悄悄把画像撤下了,寺庙里由其布施的素斋也无人再领。一时间人们讳莫如深,甚至不敢再公开场合提及此事,生怕惹上麻烦。
某日夏舜卿仍在街头卖画,突然人群中冲过来几个带刀捕快,将夏舜卿的摊子收拾一空,连人带画一起绑走了。不知为何,本应暗中保护夏舜卿的锦衣卫这时并没有出现。
夏舜卿看出他们是苏州府衙的捕快,但由于李青天的官威实在有限,恐怕这些人是受了刘国舅的指使。
果然,夏舜卿被带到了刘府。在这里,夏舜卿见到了刘国舅。
尽管夏舜卿在刘府住了挺久,却从未正经拜见过他。现在站在夏舜卿眼前的,是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人。
刘国舅让人放开了夏舜卿,随后请他坐下,又让人看茶。
但夏舜卿看了看刘国舅身上那僭越身份的蟒纹袍和白玉带,又想起心内凉薄的刘长生,不免对眼前之人生不出好感。
果然,刘国舅开门见山道:“夏阁老近日可好?我听说阁老告过病假。阁老为社稷鞠躬尽瘁,而那周家胆大包天,贩卖私盐,贿赂官家,皇单也敢以次充好,欺君罔上,实在是云泥之别。好在周家将引颈就戮,也可宽慰阁老拳拳之心了。唉,此事发生在苏州,实在让我无地自容。公子可否去信阁老,说某愿意将两百万两全部身家充作朝廷军费,以应对将要到来的边境战争,为阁老分忧。非我不爱武装,若不是不忍太后玉体为某担忧,万里赴戎机也未尝不可啊。”
刘国舅字字未说妥协,却句句都在为他自己求情。夏舜卿的心里升起一阵快意。刘国舅是不是真的只有两百万两家资夏舜卿不知道,但两百万也算得上血本了。
不过夏舜卿也知道不能得意忘形。刘国舅搬出太后来,并不是为了给他自己开解,而是用来威慑夏舜卿的。
“如此重要之事,国舅爷还是亲自去信说明更稳妥些。”夏舜卿回绝道。
刘国舅听罢脸色沉闷,道:“小公子如今住在府衙?先前你在我这住得好好的,为何要走。是我招待得不周吗?”
夏舜卿听出话里的不善,起身道:“晚生来苏州也只是闲游,不日便要回京。感谢国舅爷厚意。”
下人见状立马围住了厅门,堵住夏舜卿去路。刘国舅朝夏舜卿微笑,那笑容冰冷深沉。他说:“看来小公子确实在怪罪我,留下来让我好好赔礼。”
刘国舅此等狗急跳墙的举动让夏舜卿确信他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相信他翁翁自有对策,便不予妥协,道:“国舅爷应该知道您在皇上心中重量几何,否则也不会出此下策。只是败局已定,您何必如此?”
刘国舅听到挖苦,脸上肌肉抽搐,神情变得有些吓人。他翻眼盯着夏舜卿,狠狠对下人说道:“让他写信。若他不想用墨,那便用血来写。”
未过多久的一天,夏淳风拿着不知是谁送来的匿名信匆匆去找夏昭明。夏昭明一看,是夏舜卿被刘国舅扣留的密报。
夏淳风猜出信是锦衣卫送来的,骂道:“先前想要苏州的消息要不到,如今舜卿被扣了,消息倒送得快!锦衣卫现在到底姓什么?”
一旁的夏昭明很冷静,他拍了拍夏淳风让他坐下,说道:“我去见皇上,你先别让尧臣知道这事。过几日便是春闱了。”
夏淳风拉住夏昭明道:“父亲,我有种不好的预感。韩非子有云,智法之士与当涂之人有不可两存之仇。所以历来主持改革变法的皆难得善终,若未戮于吏诛,则必死于私剑。我不后悔走新政这条路,但我怕祸及子孙。舜卿的事情,不能再发生了……”
夏昭明叹了口气,道:“此事从长计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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