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树丛后忽然闪过一个身影。
“谁在那儿?”缃儿喊道。
那人慢慢从树丛后走了出来。她年龄不大,生得娇俏可爱,穿着一身青布袄裙,一边向缃儿走来一边说道:“姑娘,是我。”
“陈芷兰?”缃儿有些惊讶,“不是给你办了路引,让人送你离开了吗?”
陈芷兰说道:“我就在城外没有走远。我每天都盼着姑娘来,没想到今天真的看到姑娘了!”
缃儿拉她到草地上坐了,道:“我知道你关心你爹的案子,不过现在还没有尘埃落定,需送去京城重审才行。”
陈芷兰摇摇头。一想到缃儿为她去周宅涉险,她就觉得十分愧疚。
她带着哭腔说道:“我知道这件事没那么容易,所以我不是想问这个。姑娘让我走,可是天下之大,我不知道该去哪儿。姑娘你就让我跟着你好不好?别再让我走了。姑娘不是会跳舞吗?我会弹琵琶,我给姑娘弹琵琶。”
缃儿拉着她的手,指尖传来粗糙的触感。原来陈芷兰小小年纪,手指上已生了老茧,那是经年累月拨弄琵琶丝弦留下的印记。
缃儿道:“我也只是个奴婢,你跟着我做什么?等你父亲的案子重审后,你就能名正言顺脱离乐籍了。以后做什么都由你自己,多好啊。”
“可我一个人怎么活呢……”陈芷兰惆怅地自言自语。
“那天在衔山楼你都敢刺杀周仁义,怎么倒害怕这个?”缃儿半开玩笑地劝慰。
陈芷兰道:“爹娘和兄弟姐妹都不在了以后,我特别特别害怕一个人待着。先前在教坊司好歹人多又忙碌,日子还能过。以后我真的……”
她说着看了看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夏舜卿,忽然跪下磕头道:“公子,求您让我跟着你们吧!”
夏舜卿有些措不及防,忙搀扶她起来。
夏舜卿想起一个人来,回到苏州衙门后,带着陈芷兰去见了张向阳。张向阳喜出望外,原来他一直以为原苏州知府陈太阿的家眷已全部身故,因此听闻陈知府还有女儿在世,便马上提出收其为义女。陈芷兰也同意了。
往事如走马灯一般在张向阳的脑海浮现。
几年前,他中了三甲进士,千里迢迢来苏州常熟任县令。当时倭患十分严重,沿海各处均有海防压力。他丝毫没有经验,致使倭寇沿江而上在常熟登陆,随后劫掠一空而去。
常熟满目疮痍,百姓家破人亡。无尽的自责折磨着他,他感觉天都要塌了,遂除冠挂印等候处分。谁知苏州知府陈太阿主动担下了失职之责,让他这个县令不至于才上任就锒铛入狱。陈知府往年抗倭有功,却因此被剥夺了以往所有荣誉。后来他去苏州述职,特意前去拜访。
那时苏州有旱情,陈太阿才出去视察回来,穿着一件葛布背心,戴着破了边的斗笠,胡子和袴腿上都还留有未拍尽的灰土。陈太阿一见到他就问他常熟的旱情如何。他回说深挖了水渠,引了长江水过去,除了高地的稻田外其他地方都已经灌上了水。陈太阿点了点头,又想起之前的事,温和地拍着他的肩膀说:‘资浅只因齿少,不是你的过错。你如今风华正茂,当勉励之’。
他感动得差点掉下泪来,从此一心一意做好这个县令,好让陈太阿知道没有信错人。
可惜没等他任满三年,陈太阿竟被查出挪用抗倭军费,随后被捕入狱。当时苏州不少官吏都遭受鞠问,他不信陈太阿会做出这样的事来,便在受讯时为其陈词。谁知主审官王照邻企图对他屈打成招,他才知道这分明是一场构陷。为了自保他开始装疯卖傻,幕后之人这才放过他。先帝仁厚,怜他是在被拘禁之时精神无辜受到刑厄才至于此,遂钦授检校一职,让他挂职继续领朝廷薪俸。
那一年,刘国舅回到苏州购买田地和房产,开始久居于此。几个月后,陈太阿就出了事。细思之下,他开始了蛰伏。除了整日做些无关紧要的工作,就是隔几个月装一次疯。即使这样他家墙上还时不时被人用血涂写诅咒的文字,他只好把受到惊吓的妻儿送回老家。苏州的天从那时起便笼罩在阴云之下,他盼了很久很久,就像漫漫长夜盼望黎明的曙光,凌凌冬日盼望早春的东风。
此时离姜琼的奏章送去京城已有些日子,却好像石沉大海,未传回任何消息。反倒是弹劾姜琼的奏章越来越多。先是云南布政使弹劾姜琼逗留苏州不务正业,皇上对此未做理会。后有巡茶御史与四川按察使弹劾夏昭明结党营私、指使姜琼私交地方长官李青天,皇上批文斥责两人“诡言妄论”,令停职自省。再有都察院众御史联合陈疏,劾李青天中饱私囊为祸一方,劾姜琼渎职失责,言二人皆应革职查办,皇上批文“钦差已经上路,卿等静候回音”。
张向阳已经等不及,决定亲自上京,便要去见姜琼。
缃儿向夏舜卿说明了靖宁侯拖延来苏的可能,夏舜卿也要去转告姜琼。
张向阳见他跟着,问道:“子枝先生,先前劝了您几回,您为何不走?这里的事情原和您没有关系,那时姜大人不在,您就算离开苏州皇上也不会怪罪。”
“我好歹是接了皇命来的,而张检校您,才真的和这件事没有关系吧?”夏舜卿说道。
张向阳向他说明了陈太阿的事情,然后说道:“没有关系?怎么和我没有关系呢?三年了,我一等再等,终于等到如今的机会。现在我们离黎明那么近,天却好似亮不了了……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子枝先生,你劝劝姜大人,让我上京吧。”
夏舜卿听了很是唏嘘。他曾片面地理解老庄之道,对不公不法之事冷眼旁观,坐等天道惩恶扬善。如今才知,天道的背后是许许多多像陈太阿这样的人在默默负重前行。他很欣慰自己现在也在行动中。
夏舜卿回去歇息时,收到了赵元徽的来信。赵元徽在信中说他看过了那幅《五陵公子合乐图》,又知道了姜琼的遭遇,催促夏舜卿赶快离苏。
夏舜卿很想问问赵元徽知不知晓缃儿的间人身份以及靖宁侯的目的,但考虑到赵元徽正在备考,夏舜卿在回信里什么也没提,只说姜琼没事,让他不要担心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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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天夜里,御史陈岩正在家中忙碌,突然听闻夏昭明亲自来访,他的脸色瞬间灿烂起来。他忙喊道:“快快,快迎进来!”说着他小跑着迎出门去。
两人来到客厅坐定,夏昭明道:“许久不来你这里,想必你在怨我吧。”
陈岩被勾起了回忆,脸色微微一僵,道:“学生失信于皇上,老师避着点应该的。”
“都是我的主意,我知道你怨我。”夏昭明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沉重,“不过今天我来不是为了说这个。我想说的是,我始终不信你是为了前程投入郑大人座下。”
陈岩听罢嘴唇动了几下,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实行京察以来,你对阻挠京察的官吏重拳出击,以发酵众人对京察的不满情绪。用这种手段也不符合你的性格。”夏昭明又说道。
听到这话,陈岩突然觉得有点心酸。他坚持了很久,早已习惯了做这样的人。然而却在此刻,他被夏昭明的几句话破了心防。
“老师,您错了。”陈岩缓缓说道,“学生确实变了。学生没有受人胁迫,也并非另有苦衷,学生此举是为了替老师剪除异己。学生既然身在御史之职,有近水楼台之便,何不为之?新政之路必然铺满荆棘,学生能扫除一根是一根。”
夏昭明又惊讶又心疼。他听得出,陈岩说的是心里话。尽管陈岩坦白并未投靠郑远朋,但两宫太后尊号一事终究还是让其变了心性。
夏昭明说道:“倘若你给他们的评价中有言过其实的地方,还是找机会修正修正吧。我不忍看你学我的样子。这种事情,有我做就够了。”
陈岩听罢有些激动,站起身走到夏昭明的跟前:“老师您还不够君子吗?您从不用阴谋。新政,京察,您光明磊落。何必如此说自己!我知道您是想全我君子之才,可我不过是挑了他们的错处。他们谁没有错处?不挑他们的错处,难道让他们挑我们的错处吗?”
夏昭明有些唏嘘,遂让他坐下。然而陈岩却微微撇过头去。夏昭明见状知道无法强求,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前任御史林百川的弹劾题本和刘长生及其所顶替考生的试卷抄本,递给陈岩道:“你说说,这个是怎么回事?”
陈岩接过看了一眼,顿时有些窘迫。他支吾了下才说道:“不这么做怎能取得刘国舅的信任?郑大人也是知道了这件事,才放下了对我的疑虑。除了这个,我还……”
夏昭明不忍再听:“到此为止了。不要再做了,我不需要你再做什么。”
陈岩微微笑了一下:“即便学生有这个心,大概也做不了多少了。”
“什么?”
“学生是说,京察也快完成,学生没必要再做什么了。”陈岩回答。
“那便好。”夏昭明说道。
说完厅中恢复了安静。两人许久未叙,此刻却不知还能说些什么。于是在半晌的沉默后,夏昭明离开了陈宅。
临走之时,他留下了林御史的东西,说道:“刘长生这个人不适合再待在国子监,找个理由把他开除,这事就算过去了。”
陈岩知道他的意思,却不置可否。
晚风从窗外吹来一片竹叶,它扑闪扑闪地旋转着,轻轻地落在陈岩身边的黑漆小几上。春天快要来了,经历过一整个寒冬的竹叶却从枝头飘下,带着它不曾褪去的青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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