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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靖宁侯初显山露水

一日华太后往文华殿瞧看皇上,寒暄几句后,朱如是让小太监将近日从京城市面上搜集的民间画作呈上来品玩。

朱如是在一盒画作中挑拣了几下,特意将其中一幅拿出置于一旁。

华太后见国事已处理完毕,便开口对朱如是道:“哥儿,听闻扬州巡按在苏州遇害,派人去调查了没有?”

朱如是将螺钿漆木盒盖上,敛色回道:“按惯例,此事可由苏州知府全权处置,只是李青天还未上奏。”

华太后意味深长地看了朱如是一眼,追问道:“既是扬州巡按,为何在苏州出事?”

朱如是听出华太后话里有话,起身向华太后鞠了一躬,坦白说:“母后容禀,姜琼之所以在苏州,是儿让他秘密调查孙信苏州之行。姜琼遇害十分蹊跷,苏州臣工全然不可信任,还请母后准许再派钦差去查。”

华太后顿时冷脸,道:“我若不问,哥儿还想瞒我到几时?那孙信魅上惑主,为他搭进去一个姜琼还不够吗?”

听到华太后将他看作昏君,朱如是又委屈又气愤。但他还是耐着性子回道:“母后您答应过,只要儿不置喙孙信之事,您就同意接吴筠姬回宫。孰轻孰重,儿心里有杆秤。儿之所以仍旧关注苏州之事,是因为朝廷已近决痈溃疽之日。姜琼遇害,管中窥豹,可见一斑。蠹众木折、隙大墙坏,他们已嚣张至如此地步,此时若还是听之任之,恐怕就连京察都只能草草结束。儿原是为了肃清宇内,对夏先生的京察不可谓没有裨益……”

华太后打断他的话道:“哥儿瞒着我也为了京察?”

朱如是明白此事自己有着矜恤魏良的私心,而且又是自己隐瞒在先,若一直就着华太后的话头向她解释,难逃一个宠奸任佞、忤逆不孝的罪名。

朱如是从案上拿了那张拣出的画,呈给华太后,说道:“母后请看看这个。”

华太后接过一看,画上是一些年轻公子宴饮玩乐的场景,厅内陈设富丽堂皇,歌舞管乐佳肴美馔应有尽有。

她不知何意,看了朱如是一眼。朱如是立马上前,指着题跋向华太后解释道:“母后,这是姜琼遇害那天苏州官宦富贾子弟宴乐之状。上梁不正下梁歪,他们已毫无顾忌了。”

华太后注意到画中的一个少年有些眼熟,仔细一瞧居然是刘长生。她顿时十分生气,不再追究朱如是的隐瞒,问道:“让姜琼去苏州秘密调查,这事夏先生知道吗?”

朱如是曾意图将夏舜卿离京伪装成是夏昭明指使,但被夏舜卿讨去钦命文书后便作罢了。此时朱如是回道:“之前没有同夏先生讲过,不过如今应该已经知道了。”

华太后听罢便急召夏昭明入宫,问他对此事的看法。

夏昭明早已对召对有所准备,听罢便拜道:“苏州之事,不仅关乎地方,也牵扯京师肱股重臣。臣请皇上与娘娘特派钦差督办此事。”

朱如是闻罢十分惊讶,他没想到在这件事上,夏昭明居然是支持他的。而他却私自将夏舜卿派去苏州,还曾想冒充夏昭明的意思……

朱如是感激地看了夏昭明一眼。

他听闻夏昭明近日食欲不振、夜多惊梦,现在看着果然消瘦了许多。一想到他已许久没过问夏昭明的身体是否康泰,他心生惭愧。

但夏昭明并不知晓此时朱如是心中所想。自他得知朱如是擅自做的主张后,就一直在为自己失去朱如是的信任而伤怀。

华太后见到夏昭明后,顿时踏实放心了许多,脸色缓和了下来。她问道:“那夏先生认为该派谁去呢?”

夏昭明心中早有人选,便说出了一个名字。

朱如是一听,知道是夏昭明用惯了的人,突然又起了疑虑。他怕华太后改变主意,到时候只要她一句话,即便查清了真相也白搭。

于是他说:“不好。”

夏昭明又说了一个名字,朱如是又说“不好”。

朱如是一反常态驳了夏昭明几回,尽管他的脸上毫无愠色,却也让殿中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华太后有些不高兴,说道:“哥儿是有更好的人选吗?”

朱如是才意识到做得有些过分,便说:“还是先生定吧。”

夏昭明见状,说道:“臣考虑不周,请皇上和娘娘定夺。”

华太后听了,便又问了一次朱如是。朱如是这才勉强问道:“先生觉得靖宁侯如何?”

夏昭明一下子愣住了。

靖宁侯是开国功臣之后,其侯爵门第传至如今已有些没落。但现在的靖宁侯是个性子沉稳的人,自先帝时就受到夸誉,常参与一些皇室事务。其长女被选送入主中宫后,皇上朱如是恩赏过他锦衣卫同知衔,并许穿蟒纹服。

若夏昭明同意的话,这将是靖宁侯首次参与政事。夏昭明对他丝毫没有了解,沉默片刻这才回道:“全凭皇上做主。”

刘长生本想在苏州多待些时日,却因为夏舜卿的一幅画只得打包东西回京。而偏偏夏舜卿是他自己领回家的,想到这里他就一肚子火。

在他准备上车出发的时候,后院跑来一个下人说姨娘给他煮了饺子,想为他送送行。

刘长生不耐烦地挥手道:“什么贱婢出身的姨娘,也来烦我!”

那人以为他听错了,又说道:“是您生母郑姨娘。她两年没见您了,您回家也没去看看她。”

刘长生听了眉头紧皱。立马有人会意,兜脸打了那人一个耳光,骂道:“嚼蛆的奴才!夫人才是公子的母亲!”

那下人被打得一个趔趄,捂着脸不敢再吱声。

刘长生看了他一眼,随后朝身边人说道:“郑姨娘院里的下人,好好管教管教。管教不了的,趁早撵出去。”

.

缃儿从周宅出来后便闲了下来。一日她提了一个篮子出门去时,撞上在院中徘徊的夏舜卿。夏舜卿忙问她去做什么。

缃儿便邀她同行。

缃儿先带着夏舜卿去纸扎铺子买黄裱和纸钱,随后往城东走去。

一路上房屋变得稀疏,田地渐渐聚拢成片。天气转暖,春风和煦,二月的阳光照得处处明媚绚丽。缃儿走到一处杂树丛生的野地后,便离开大道往里走,一直到一条河流前才停下。

河道宽阔而平缓,远处河滩的白沙剔透可爱,近处岸边的荒草连绵成片。水面波光粼粼,蓝天白云和灰雀的倒影在其上悠然晃动。脚步所及之处,翠嫩的草芽从断梗处露了出来,有水花自水中溅起散落其上。

缃儿从篮中掏出一个不起眼的罐子,从中抓出灰土样的东西往河水中撒去。

夏舜卿看着看着,觉得不对劲,问道:“这是什么?”

“骨灰。”缃儿答。

“是你爹娘吗?”夏舜卿又问。

“我没有爹。”缃儿忽然变了脸色,冷冷道,“自他抛弃我的时候开始,他就不是我爹了。”

“对不起。”夏舜卿连忙道歉,后又问道:“那他是谁?”

“我娘啊。”缃儿道,“她后来虽然住在京城,但她似乎很不喜欢那里。她走前念叨着苏州,也许她很想念这儿,我就将她带来了……”

缃儿说着有些哽咽:“她曾说舞蹈就像水流一样,柔而有劲。这里这么美,我想她会喜欢。”

夏舜卿替她将黄裱和纸钱点着,缃儿用小木棍拨拉黄裱,让它烧得更充分些。火苗把红艳的纸灰鼓向空中,让它们腾卷翻涌,再渐渐熄灭成灰,纷然坠落。

缃儿看了看夏舜卿,忽然有种倾诉的**,说道:“你知道我娘是怎么死的吗?”

夏舜卿摇摇头。

缃儿笑了笑,但笑容有些苦涩。她说:“我娘是因为我死的。”

“我一直和我娘在衔山楼过活。十岁那年,有个富商想要将我买走为妾。我娘听说那个富商曾虐死过几个小妾,又怜我年纪小,就豁出性命将我抢回。富商扫兴而去,而我娘因受到殴打落下病根,这才年寿不永。”

听着缃儿用平淡的语气说着悲惨的遭遇,夏舜卿心里不好受。他曾经打听过家中奴仆的身世,想想就更加唏嘘。

和缃儿一起在园子里做事的月牙,是因为家贫断粮被卖的。父母舍不得她因此往年常来看望,但去年她的父母没有来。夏舜卿托人找过,却发现她的父母不知去向。农民向来安土重迁,若不是家里出了重大变故,是不会离开守了一辈子的田地的。

从小伴夏舜卿长大的红药,是父母亡故后被亲戚卖掉的。在夏舜卿的印象里,她是一个凡事都能面面俱到的人。可仔细一想,红药其实比夏舜卿大不了多少,小小年纪就需如此审慎,其中不知有多少心酸苦楚。

夏尧臣身边的青梅,是夏宅的家生子。和前两人不同,她生来便是奴婢。从日出到日落,从春夏到秋冬,她一直都在夏宅的一方宅院中。她的眼界有限,她父母的眼界也有限。她所倚仗的,只有主人的看重。因此她患得患失,同时对夏宅外的世界充满了恐惧。

还有甄冉。甄冉的父母有很多孩子,养不过来便到处送。他们曾准备将甄冉净身入宫做内侍。对于他的父母来说,送到宫中是稳赚不赔的买卖,还能盼着将来甄冉发迹,好上门去打秋风。结果是虽然没送入宫,但好歹送进了夏家的大宅门。因此甄冉的父母常来烦扰,甚至找到过夏舜卿的面前。夏舜卿看出甄冉对他父母还有情分,遂给了点钱才将人送走。

……

夏舜卿的思绪越飘越远,直到被缃儿打断。缃儿接着说道:“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替侯爷做间人吗?其实,侯爷对我有恩。我娘后来甚至无法长时间站立,更不用说舞蹈了。衔山楼想要将她驱逐,就在这时,是侯爷将我们带回京城在侯府住下,我们才没有分离……”

夏舜卿忍不住插嘴:“靖宁侯这么做难道不是早有企图吗?”

缃儿听了并没有反驳,反而点头道:“你说得对。我原本也以为我可以把侯府当作我的家,直到侯爷对我进行间人训练……报恩也好,逼迫也罢,我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

夏舜卿听了很是唏嘘,他在心里默默记下了一笔:他一定要为缃儿去除身上的枷锁。

他突然有些想不通,缃儿的事情赵元徽知情吗?他如果知情,为什么无动于衷。

缃儿猜出他心中所想,又说道:“我也曾想过求救于世子,但后来打消了念头。世子是云端之人,又怎会真的在乎一个舞姬。”

夏舜卿无法为赵元徽辩解什么。

《妙法莲华经》有偈云:“我观一切普皆平等,无有彼此爱憎之心。”先辈禅师又有言:“郁郁黄花,无非般若,青青翠竹,皆是法身。”

但即便是夏舜卿自己,也不敢说视众生平等无二,无非是随心而已。

缃儿看着眼前这个人,想起他送给自己的竹笛,想起宴会上他为自己解围,想起廊下相遇时的寒暄,想起自己向他倾诉困惑时他的鼓励,心里感觉暖暖的。

她说:“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真心为我着想,这个人只会是你。”

“你哄我呢。”像被戳穿了心思似的,夏舜卿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没哄你,是真的。”缃儿说。

回去的路上,夏舜卿从怀中摸出一方丝帛来。那是条缃色菱花纹罗帔,轻薄如雾。

缃儿疑惑地问:“这是什么?”

夏舜卿说道:“这是苏州这边如今最时兴的舞帔,不知道是不是你喜欢的样式?”

缃儿凑近看了看,笑道:“你确定这是最时兴的款式?”

夏舜卿将舞帔搭在她的肩上,说:“知道你舞技超群,但锦上添花也未为不可。”

“不要。这是去年的花色了。”缃儿说着,欲将舞帔拉下。

夏舜卿伸手来夺,道:“别,转两下给我看看嘛。”

缃儿笑着只不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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