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画院画师，夏舜卿按例每过旬日需向皇帝呈上一幅作品。而夏舜卿回京后的第一幅作品便是肖必观的小像。
朱如是怒召他进宫，质问他画此画有何目的。
夏舜卿平静地回道：“不过是希望皇上稍稍缅怀他。”
朱如是听闻，确定夏舜卿在指责他草菅人命，因而怒气更甚，将那幅画摔下石陛，斥道：“夏舜卿你好大的胆子！你翁翁给你取名舜卿，意当事君不贰。你瞧你都说的什么！”
夏舜卿看着滚落脚边的画卷，能看到自己在肖必观脸庞上细细描绘的一抹温和浅笑。但如今一道开裂划破肖必观的脸颊，让夏舜卿的双眼格外刺痛。
他僵直地站在那里，生硬地回道：“臣确实名叫舜卿。但是皇上，翁翁的意思是，希望皇上能效仿舜帝，成一代明君。”
“你放肆！”朱如是气愤地站了起来。
令他恼怒的，不仅仅是夏舜卿的“教训”，更是话中提到的“翁翁”。促成夏舜卿与安庆长公主的婚事的，正是夏昭明，以及他的母亲华太后。华太后希望用姻亲关系栓住大权在握的夏昭明，夏昭明也希望借此保护夏家血脉。
而他，什么决定也做不了，只是在华太后的授意下派人上门警告肖必观，谁能想到肖必观竟悬梁自尽呢？
尽管生在皇家，但他却不能手眼通天。他审问了那些他派去的人，但他们咬死宣读口谕时一字未改。他可能永远都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向肖必观传达他的意思的了，只能按例惩处了事。
可他一个皇帝，能向臣下解释此事吗？不，皇帝做的事当然都是英明的。
他很快找到了反唇相讥的点，哼道：“这个驸马，你是不想当了吗？”
说完他有些得意。只要夏家有所求，就不会没有弱点。
谁知夏舜卿听罢，不假思索回道：“那便请皇上收回圣旨。”
朱如是一时语塞。他并没有做好准备，也奈何不得夏舜卿，反而露了怯。
他只好忿忿地说道：“夏舜卿，朕怕你忘了，‘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不仅你的画是朕的，你的人也是朕的。你既认定朕是昏君，朕偏要你亲眼看朕如何做明君。往后你便是画待诏，日日伴朕左右，日日向朕进画，直到你臣服为止！”
夏舜卿跪拜领旨，道：“臣，岂敢？”
朱如是听出话里的阴阳怪气，怨愤更深。
朱如是的要求极为苛刻，因此画待诏的职位一直空缺。赵元徽闻知竟是夏舜卿得了，便送来一个椰瓢。传说这东西可以测毒。赵元徽的意思是，伴君如伴虎，宠臣不是那么好当的，让他提防哪天被皇上赐了毒酒。
夏舜卿苦笑，哪里是什么宠臣，分明是怨臣。
连同椰瓢一起送来的，还有一些拜帖。夏舜卿重新出版他那被禁售的画册后，名气大涨。又因为夏舜卿为肖必观作画并为之触怒皇帝一事，在画坛引起了震动，这让许多画师愿意诚心相交。夏舜卿感叹原来还有许多人在乎肖必观之死，遂应允了他们的拜见，竟积累了一些声望。
虽然靖宁侯这次钦差之行中途而返，但皇帝否决了多个由夏昭明提出的人选只为举荐他，让他在朝堂上大大地露了一次脸。众人后知后觉地发现，不仅皇上对他十分信任，他在朝中评价也极好。不论谁提起他都认为其人温厚宽大、谦谨有德，人人都或多或少与他有过愉快却并不深入的接触。
然而细细想来，他并未做过任何一件足矣匹配如此口碑的重大功绩，这让事情看起来有些吊诡。
近日频繁有人上书弹劾夏昭明专断跋扈，不肯放权于已经亲政的皇帝，攻讦不可谓不严厉。他们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很显然被人当了枪使。夏昭明派人去查，发现这些人不久前全都与靖宁侯有过接触。
不过这都只是些小打小闹，朱如是照旧斥责他们一番，并不追究。
后又有人上奏，夏家田庄上的佃户结队逃跑过关时被守城士兵抓住，经过审问，他们供出了目的地——位于山西的莲花台总坛。
莲花台，一个开朝以来一直让朝廷头疼的帮派组织，如荒原之草，锄耨留根，火烧不尽。他们每到一处，便劫富杀贵，自立朝廷。偏偏百姓信之，杀身扈从，捧出“莲王”无数。而灾年尤甚。
与莲花台扯上关系，可以说是重大污点，引咎辞职都不为过。然而夏昭明不慌不忙地上了道请罪疏，接下来的几天该上朝上朝，该票拟票拟，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
就在看不惯夏昭明做派的反对者们摩拳擦掌准备好好就此事大作一番文章时，吕子孟上了一道《清田疏》。
其中写道：
“……自皇上缵承大统，课税时有减免。然九州各地，并无一次一处收得全数，朝廷困之，百姓苦之。何也？
盖天下未清丈田亩久矣！一甲子土地流转兼并，业经不复旧额。地方豪右，坐拥万亩庄园，尽得优免；寒门贫户，仅守方寸土地，却得偏累。使升斗小民荷千钧赋税，地亩渐少而赋税日增，粮产无以为继。
臣幸以凡庸仰惟皇上恩遇忝列庙堂，敢不昧死以闻。臣料理山西地方，清肃田亩，丈得抛荒田产数千顷。百姓或逃逸四方，或聚啸山林，实偏加赋税之祸也。
非但如此，更存数十万顷于鱼鳞图册之外未申报者，豪族眛之，计全省总数十之三四。恨有司百般阻挠，臣未得详尽。然此粗略估计，已触目惊心。
是故清丈田亩以杜诡隐、均赋税，乃惠及黔首、复安社稷之宏业。圣智渊深，不可不审……”
此番请全国清田的奏疏一出，一石激起千层浪，朝廷内外的所有目光都聚焦到这个议题上。
然而尽管反对的声浪一点不比京察时小，但如今的内阁没有任何能与夏昭明抗衡的力量，因此在奏疏递到内阁后，清田很快经过内阁票拟及皇帝朱批而正式成为一项国政，前后不足三天时间。
议论清田之弊和弹劾夏昭明独断专行的奏疏纷至沓来，然而都被内阁搁下不提。一向不咋发言的次辅曾道成看着殿里那几大摞被捡出的奏疏，也不免惊叹、摇头，外加忧虑。
次辅李正道倒是不紧张。日子越久，他越觉得自己无需想太多，跟着夏昭明干就好。他先前还自诩资历比夏昭明老，对夏昭明不服气，后来也接受了自己的平庸。况且郑远朋一出阁，夏昭明就把他调进内阁，他在致仕之前为新政拼一把，没准还能青史留芳。
吕子孟从自己在山西丈田的经历中提取经验，特意为清田写了一本《清田策》，随清田檄文散发四方。这本书阐述了清丈之义、应委之官、丈量之法以及最重要的，如何应对清田将遇到的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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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靖宁侯同意缃儿再次接近吕子孟后，缃儿便在一家小院住下。这是吕子孟为她准备的。
吕子孟特意请了人照顾她起居，还时时让人送来日常用品，这让缃儿恍惚觉得自己找回了许久未曾感受过的亲情。
这天她在家里打扫，忽见门外走过一个身影，便放下手中事情跟了上去。
“爹，是你吗？”缃儿对着巷子深处喊道。
在她张望的方向，吕子孟从粉墙后缓缓走出，嗯了一声。
吕子孟还穿着红色的圆领常服，胸背上绣着祥云锦鸡方补，原来是散朝路过。他原本只想匆匆地瞧上一眼，谁知被缃儿发觉了。
他生得模样极好，虽已到中年，却依旧眉眼英秀。在一袭红袍的衬托下，犹自风流。缃儿总忍不住想，这就是阿娘年轻时倾慕的郎君啊，他怎么忍心将阿娘的心伤透。
吕子孟见是缃儿，脸上的笑意带着一丝讨好，问道：“前几日给的银钱够用吗？”
缃儿并不喜欢这样的讨好。现在才知愧疚，当初为何对阿娘弃之不顾呢？她回道：“够用了。”
“那就好，那就好。”吕子孟又对缃儿笑了笑，彼此之间的疏离让他连寒暄都说不了几句。他想了想，又歉疚地说：“家里这些天有事，暂时还不太方便带你回去，委屈你了……”
夏宅缃儿不是没去过，去了不是接着做下人么？她早不对吕子孟抱什么期望，自然也无所谓失望。但她却露出不舍的表情，牵起吕子孟的衣袖道：“爹，我只有您一个亲人了，您去山西能不能带上我，不要丢下我。”
吕子孟摇头：“山西危险，你不能去。”
缃儿抹了抹眼角，道：“当初侯爷以我为交换，逼您在清田的事情上妥协。可我们根本不应该相信他。”
“你不用管，爹会为你要到解药的。”吕子孟说道。
在靖宁侯带缃儿与吕子孟相认时，吕子孟便得知缃儿身上有寒毒。这毒虽不会立刻要人性命，却耗人心力。若听之任之，身体会慢慢虚弱下去，直至油尽灯枯。他在良心与责任之间挣扎着，最终选择了妥协。靖宁侯封地就在山西，他不仅要为靖宁侯个人隐地做遮掩，还要为其族人做遮掩。尽管吕子孟早已探知，靖宁侯正是山西隐地最多的人之一，但在《清田疏》中他只字未提。
不过靖宁侯当然不满足于此，他想要吕子孟彻彻底底地站在他那边，因此解药到手还遥遥无期。甚至靖宁侯从未对缃儿放手，只是吕子孟不知。
缃儿道：“我不信他……爹，我可能活不长久了。我现在只想跟爹在一起，爹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吕子孟无言。一想到缃儿是被自己牵累，而自己还要继续对她亏欠下去，他便自责不已。也许该满足缃儿所愿才是，他想着，便答应了。
吕子孟走后，尹园从角落里走出，步子像猫一样无声。他带着警告的语气道：“缃儿姑娘，这次我会陪您一起去山西。如今您的寒毒比往日更烈，可要小心行事。”
“劳你费心。”缃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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