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元徽将夏舜卿送回家，随后转回侯府，在大门外碰到正要出门去的靖宁侯赵望恩。赵望恩身着一件玄色暗纹曳撒，头戴宽檐大帽，是私服打扮。
赵元徽快步上前请安。赵望恩瞧见他，哼了一声，道：“还知道回来？”
赵元徽为他牵马执蹬，想了想问道：“爹这么晚还要出去？”
赵望恩想着有些事赵元徽也该知道了，便道：“回来与你细说。明日你在翰林院接着留心新政动向就好。”
“是。”赵元徽答应着，“爹，咱们送给吕大人后又被转给夏阁老的那个舞姬，回京后就不见了。”
赵望恩笑了一下：“想必你知道了她不是一般的舞姬。”
“是的，爹，我知道了。我想，既然她已经离开夏宅了，能不能……能不能让她回府里来？”赵元徽鼓起勇气说道。
赵望恩收敛了笑容，目光看向赵元徽时赵元徽低下了头。他哼道：“她不过一个婢子，我只知你高看她一眼，却没想到你竟惦记她到如此！这是你一个侯府世子该做的事吗？”
“不是不是。爹我只是随口一说。”赵元徽近乎本能地否认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为关心缃儿而感到羞愧。
他想了想又问道：“儿是怕有什么变故。她聪敏机慧，将来大有用处的。”
赵望恩脸色有些缓和，道：“她没有失踪。这事你不用操心，只管做好翰林院的事。”
赵望恩说着双腿一夹马肚子，骑马哒哒地跑远了。赵元徽看着远处，有些无奈。他原本还想问问他爹的打算，也是没有问着。
夏舜卿一夜未眠。第二日早晨，姗姗来迟的赐婚圣旨最终还是从礼部发来了。他恍恍惚惚地接了旨意，随后出门往安庆长公主府去。
长公主起初并不想见他，在他于门外站了半日后，终于让他进去了。
还是在上次见面的花园里，长公主在池塘边迎着晨风而立，神情看上去竟比夏舜卿还要惨怆。
夏舜卿上前行礼。长公主看见夏舜卿拿着圣旨，便知其来意。她冷笑了两声，随后说道：“你知道吗？他死了！他死了！”
她的音量不高，却非常凄苦。夏舜卿抬眼看时，长公主已是泪流满面，晨光在其脸上映出星河般的泪痕。
夏舜卿猛地从恍惚中清醒过来。“他”是谁？是肖必观吗？为什么？难道仅仅因为长公主可能喜欢他吗？又是谁这样草菅人命？
池塘的对岸，白鹅刚刚下水，它们突然高亢地叫着，声音凄厉而吵闹。
“他费劲躲着我，要与我此生不复相见。如今果然不复相见……你看见了吗？这事我是做不了主的。”长公主又笑了，这回不知是在嘲笑夏舜卿，还是在嘲笑她自己。
最后一丝希望也没有了。夏舜卿颓然回了家。
肖必观是自缢的，至于缘由，长公主怀疑是她的皇帝哥哥和肖必观说了什么。
夏舜卿感觉自己呼吸越来越困难，好似被无形的力量束缚了手脚似的。甚至不止手脚，连灵魂都被拘押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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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工社办事方便，吕怡人在外头租了房子。最近城内流民增多，找上工社想寻差事的妇人也多了起来，她不得不经常外出与招工的掌柜洽谈。工社资金也有些入不敷出，让她日日操心。
不过好在有人递信说想给工社捐款，吕怡人便早早回来候着。等到了时间，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踏进了门槛。他五官舒朗，古铜色皮肤，身穿一件青色曳撒，头戴黑色扎巾，脚踩白色皮靴，腰间还挂着一把镶了玉石的匕首。
他一进门什么话都没说，就只看着吕怡人微笑。
吕怡人先是一愣，随后不禁笑道：“你怎么来了？”
原来来人是郑美山。他上前说道：“我来捐钱啊，我娘说想给这里的工社投些钱。原本是给庙里的香油钱，但后来想想与其让菩萨代劳，不如直接给你们用了。”
“你来是为了这个啊？”吕怡人板了板脸，转身往屋里走。
郑美山以为她生气了，忙后脚跟上，说道：“不为这个我都见不着你。我回来好些天了，每次找你你都不在。”
吕怡人偏头看他，见他着急，不禁偷偷抿嘴笑了，嘴里却道：“我哪有那么忙。你回来信都不递一个，却说我忙。”
“是我忙是我忙。”郑美山赔笑。
吕怡人进了屋，来到桌前坐下，拿出一本簿子翻开。郑美山见状给她递笔磨墨，说道：“我忙着王玄的案子，还有秦总兵让我回京办的事情。”
吕怡人把郑美山带来的银两清点了，又将数目记在账上，随后笑他：“才半年时间就成总兵心腹啦？”
“倒也不是。”郑美山不好意思地笑笑，“秦总兵他知道我的身份，所以对我特别照顾。”
吕怡人听了哦了一声，没有说话。郑美山心里不是滋味，解释道：“我原本也想隐瞒身份，但我翁翁他，他写信告诉了秦总兵，还走的是兵部渠道。我人还没到，他信就先到了。”
吕怡人拍了拍他的手，说：“我知道你是想自己干事业的。这样被人照顾，你一定觉得很失意吧？”
郑美山见吕怡人正关怀地望着他，心里十分温暖。他握着吕怡人的手，道：“你是懂我的。但让我难受的不止这个。唉，这件事还不能同你说。”
吕怡人猜到他又遇到难以抉择的事情了，也不追问，只道：“不知道该怎么做时就跟随内心嘛。我们的选择，决定我们将成为什么样的人。”
郑美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见吕怡人忙完了手头的事情，郑美山从怀中掏出一沓皱皱巴巴的纸递给她，说：“你寄来的词，我给谱了曲。你看看哪个版本好点？”
吕怡人接过，看纸破破烂烂的，字也歪歪斜斜，心想军中大概连个安静写字的地方都没有。她抖了抖纸张笑道：“你不誊写一下再给我看吗？”
郑美山也笑了，一手从桌上顺张纸，一手从吕怡人手里抢过笔誊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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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着夏舜卿的婚事，王夫人忙前忙后的，这天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便着人唤来红药。
红药来到王夫人的房里，进门后立于一旁，说道：“夫人。”
王夫人正在柜子里翻捡着什么，听见声音便从上锁的抽屉里拿出一个东西，转身将红药拉到跟前坐下，将那个东西放到红药的手中。
红药感觉手里沉甸甸的，低下头一看是一方螺钿漆木盒。她将盒子打开，一副头面便映入眼帘。盒里有一个点翠楼阁仙人队小冠，一对金闹蛾双股钗，一对珍珠挑牌，一对珠串梳帘，一对金镶玉梅花耳环，存放整齐，熠熠生辉。
这是王夫人很珍惜的首饰，往常也只在见客时才戴一戴。红药觉得奇怪，便问：“夫人，这是……”
王夫人将盒子往红药怀里推了推，笑道：“给你的。”
普通人家哪怕是结婚也戴不上这么贵重的头面，何况一个婢女。红药赶忙将盒子盖好，起身恭敬地向王夫人呈上，道：“奴婢不敢收。”
红药不贪心钱财，这让王夫人的心情看起来更好了。家里的大丫头中，她最喜欢的便是红药和青梅两个，于是特意将她们放在夏尧臣和夏舜卿的院里。虽说青梅前阵子惹她生了气，但论品行和对主子的心意，她从未置疑过。
而红药她是最放心的。最放心的人，一定要放在她最不放心的孩子身边，最好能放一辈子。
她笑了笑，又让红药坐下，拉起她的手说：“这些年，你做事样样妥帖，我都看在眼里。这只是你一点赏赐罢了，你不用太在意。舜卿很快就要办婚事了，到时候会离家去长公主府里住，我想让你跟着他过去。”
红药回道：“奴婢会尽心服侍公子的。”
“好，好。”王夫人说着，顿了顿，又问道：“你今年也二十了吧？”
从王夫人送这么贵重的赏赐开始，红药就在怀疑她的用意。如今见这么问，心里更是笃定。
其实王夫人的心思也不是现在才有的，红药老早就看出来了。只是王夫人不提，她也就装看不懂。
她也不是没想过真的认夏舜卿做她的丈夫，论人品、家世，夏舜卿都是可遇不可求的。但她总觉得这样很可悲，她的命运就这样被人安排着，像牛马一样出卖劳力还不够，现在连她的身心都将失去自由。
王夫人果然说道：“舜卿成婚后需要个贴心的屋里人，我千挑万选，只觉得你最好。你这个年纪，原本应该给你找个好婆家。但我实在不忍你在外面受苦，外边的人也很难知根知底。你说呢？”
王夫人虽然嘴上在问红药的意思，但心里早已认定红药会答应，因此脸上露出了从容和期待的笑容。
然而红药却心乱如麻，是做出理性的选择，还是随心行事，她竟拿不定主意。
她有点慌了。她从来没有像这样犹豫不定过，她听到了自己内心深处的声音，那个声音在诱惑她做出她不应该有的冲动抉择。
王夫人见她不说话，以为自己说得太委婉了，便道：“我说的是通房。听说安宁长公主脾气不坏，将来等你抬了姨娘，往后都是不用伺候人的好日子了。”
“奴婢……”红药支支吾吾的，还是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
“你这孩子，是不是高兴坏了……倒是说句话。”王夫人又是疑惑，又是着急。
“不，夫人。”红药终于起身，将木盒在几上搁了，随后跪下说道，“二公子对奴婢并没有男女之情。并且您也知道，二公子心地纯善，对待感情之事认真而专一，既然将迎娶长公主，二公子想必也不认为有收通房的必要。请夫人三思。”
王夫人没料到红药居然拒绝此事，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半天才道：“你先别管舜卿的意思，我就只问你的意思。”
“奴婢……奴婢只想照顾好二公子，惟愿二公子称心如意！”红药拜道。
王夫人听明白了她的意思，脸上有些严肃。她细细地打量着那卑微匍匐的身躯，用极其失望的口吻说着：“你这孩子，我待你不薄……”
缃儿抬起头来，微微垂着眉，神情哀戚：“夫人，不做通房，奴婢也能照顾好二公子的……”
王夫人见她说得真挚，郁气也消了一点。她说道：“行了，我知道了。你先回去，过两天再答复我一次。不论你是心野了还是一时脑昏，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往后再想要可不能够了。”说着她伸手将木盒又放回到红药手上：“这东西给你是看在你尽心照顾舜卿的份上，与通房什么的无关。别让我失望。”
红药接过，郑重地向王夫人拜谢，随后走出房去。
她怀着忐忑的心情出门，看见外边起风了，空气有些凉爽。她深吸一口气，突然感到很畅快。这一次，她亲自为自己选择了一条路。无论将来如何，至少在这时，她有了片刻的自由。
红药走后，王夫人怔怔地看着窗外，许久未动。她没有和人提过，其实那次青梅请求同夏尧臣一起去山西时，王夫人也向青梅说过通房一事。
然而青梅却拒绝了，就像红药一样。王夫人有些想不通，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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