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在夏舜卿从画院回家的路上,一顶轿子停在了巷口。衹候拦住了夏舜卿,请他上轿。夏舜卿一问才知他们来自安庆长公主府,不禁感慨肖必观的办事效率。
进府后夏舜卿被带到了公主府花园的池塘边,塘里春水碧绿,水面游着两只大鹅,圆目长项,羽毛洁白似雪。池塘的岸上有一座八角攒尖的小亭,亭的四面挂着柳丝般嫩黄而轻柔的纱帐。
夏舜卿瞧见亭中人影,上前拜道:“长公主千岁金安。”
“必观说你想见我。为什么?”帐中传来长公主简短又带着淡淡哀伤的声音。
夏舜卿回道:“听闻长公主对小民的画作青眼有加,小民特意带了新作前来,请长公主点评。”
帐中人顿了一下,随后说道:“你回去吧。”
夏舜卿原本想借看画的时机提正事,却听出长公主对他的画作没有兴趣,这与他爹的说辞完全不符。
夏舜卿又说道:“这几幅画不仅有山水花鸟,还有行乐图、肖像画、小说话本等,总有一样能入得了长公主的眼。”
谁知夏舜卿话音刚落,帐中人就站了起来,道:“你真令我失望!多次听必观说你性情淳真,让我有机会一定观阅你的画作。我还以为你是个纯良之人,没想到竟也是个轻浮谄媚之流。你滚吧!”
眼看着要被驱逐,夏舜卿喊道:“既然长公主也觉得小民资质愚陋,何不另觅佳婿?”
“等等。”帐中人听闻此言,忽然改变了主意。
侍女打起了细软的纱帐,她从亭子台阶上轻轻地走了下来,来到夏舜卿的跟前。
“你站起来说话。”她说。
夏舜卿谢过,随后起身。他看见眼前之人身着云肩通袖襕织金短袄并百蝶妆花膝襕马面裙,贵气非常。
长公主是华太后的女儿,与皇上年纪相仿,此时正值妙龄。虽前几年就已准备招婿,但据说前后挑出的所有人选都不如公主的意。
为何偏偏这次看中了自己?这是夏舜卿所疑惑的。甚至公主是否真的看过自己的画,都未可知。
“你居然也拒绝我。”长公主自嘲地笑了笑,面色凄然。
“小民顽石不敢般配珠玉,惶恐不安。”夏舜卿说。
安庆长公主打量了夏舜卿几眼,道:“什么惶恐不敢承受,不过都是你们骗人的说辞。”忽又像是赌气似的,接着说:“你若是能为我觅得良人,我就放过你。”
夏舜卿不禁感到为难。除了敕书将下、时间紧迫,为公主找到良人这种事又岂是他干得了的。
“这等大事小民哪里敢办。”夏舜卿道。
安庆长公主哼了一声,转头去看池塘中那两只形影不离的白鹅,对夏舜卿说道:“你不是懂画吗?帮我找到那个最会画鹅的人。就是他了。”
突然传来几声高亢的短啸,夏舜卿顺着长公主的眼神看去,只见那两只白鹅扑扇着翅膀,红掌踏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并肩滑翔远去。
“否则你就认命吧。”长公主又说了一句,随即转身离去,将夏舜卿撇在原地。
夏舜卿只得答应。听闻安庆长公主爱画如痴,她提的这个要求虽在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赵元徽去打听尹园近日的公务,得知他回京后立马接了外派。然而在户部公文里只有他开具路引的记录却并没有他出京的记录。
虽然他还在京城,但偌大的城市藏一个人何其容易……
就在赵元徽打算直接问他爹时,居然见到尹园登门。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赶忙叫来一个侯府护卫,让其在尹园出府后尾随而去。在护卫的帮助下,赵元徽探得了尹园住处。
那是京城偏僻处一个不起眼的院子,尹园进入后,直接往厢房去。他推开门,走向角落里一个被束缚了手脚的人,缓缓拔下那人太阳穴上的一根银针,疼得那人咬牙直打颤,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待针完全拔出,那人像被抽去了筋骨一般倒了下去。
尹园将针收起,自言自语道:“每天来这么几遭,我都下不去手了。”
缃儿缓缓睁开眼睛,用虚弱的声音说道:“密送文书回京……虽是我主动请缨……但当初侯爷命我去苏州时……特意交代过,要尽全力助夏二公子搅动苏州风浪……这你都知道的……”
尹园见缃儿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叹了口气,回道:“我知道没有用,得让侯爷信您。您到底是搅动了苏州的风浪,还是中了夏二公子的美人计……这么多天了,您还解释不清吗?”
缃儿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闭目养神了一会,而后问道:“我让你和侯爷提的事情,侯爷怎么看?”
尹园道:“侯爷说,您是吕大人的女儿,您对他的怨恨到底有几分,很难说清。让您重新接近他,您最终会选择谁,也很难预料。”
缃儿冷笑了一声:“我的命是侯爷给的。那个薄情人,怎敢相提并论。”
尹园叹了口气:“侯爷要的,是您的绝对忠心。”
缃儿道:“劳烦再和侯爷说说,留着我还有用。若是背叛,我还有立足之地吗?”
赵元徽来到窗外时,恰好听到这话,顿时心如刀割。他挂念的人像个蝼蚁一样捏在他爹的手里,他本该早点发现的,却一直冷漠忽视。
他扶在壁上的那只手,指甲抠进竹编泥墙里,有石灰粉簌簌而落。他双唇紧闭,但压抑的情绪还是让他的呼吸声粗重而急促。
尹园察觉窗外有人,突然停了话头,倏地跨门而出要将赵元徽擒住。赵元徽躲闪不及,只得喊道:“是我。”
尹园见状狐疑地松开手,向他行了一礼。
赵元徽正色道:“我爹让我给缃儿姑娘带个话,你先下去吧。”
尹园显然知道这是托辞,但碍于赵元徽的身份不好反驳。他退出去很远,但没有离开。
赵元徽走进屋子,见缃儿被绑了手脚靠在角落里,面容憔悴。他心里一恸,忙要上前替她解开麻绳。
缃儿看见赵元徽,眼神中流过一丝期待,问道:“他也来了吗?”
赵元徽伸出的手顿了一顿,随即又恢复如常,道:“我还没来得及告诉舜卿。”
“不用告诉他。”缃儿往后退了退,顿了顿又对赵元徽摇头道:“世子不必麻烦了。”
“到底怎么回事?你告诉我,我爹那里我去说。”赵元徽有些生气。他气他爹,气缃儿,更气自己。
缃儿看着赵元徽紧张的样子,知道他是真心的,心里虽是感激嘴上却淡淡地说:“侯爷之所以花这么久的时间敲打我,正因为他对我还有期待。我过两天必能出去,世子不必太过费心。”
缃儿的话捶打着赵元徽的心。请求原谅的话说不出口,关心的话也说不出口。他终于微微地点了点头,站起身来。
“你不让我告诉舜卿,我做不到。他与长公主的婚事想必你已知晓,但其实此事还未有定数。有什么话你们当面说清楚吧。”赵元徽道。
缃儿又摇了摇头:“并非我不想争取,只是我再见他,又怎么让侯爷相信我?我还要活着的。”
赵元徽此刻很想说出“我会让你好好活着!”这句话,但到底明白一切都是他爹造成的,他哪里打得了这个包票。他抿了抿嘴,说道:“你应该知道舜卿的性子。你若不辞而别,这件事在他心里过不去的。”
缃儿低下了头。她心里又何尝过得去呢?
夏舜卿收到赵元徽给的口信,二话不说牵了一匹马奔出门去。外面夜色已浓,夜市的店铺已上了灯,光影唰唰从他身侧飞速划过。他很少骑马,今夜却纵马疾驰,马术竟像突然长进了不少。
不知怎的,当他听到赵元徽传来的消息时,心里泛起的不是喜悦,而是担忧。缃儿好像夜船边的一盏水灯,那灯伴着船在水面漂着,却不与船有任何联结。在苏州的那段日子,他以为真真切切地握住了缃儿的手,可一回到京城却发现那盏灯又漂远了。
风在他的耳边呼啸,马蹄哒哒地敲打着长街,他却充耳不闻。他在心里念着缃儿的名字,仿佛呼唤能留住缃儿似的。
然而等他到达之时,早已人去楼空。尹园的院子里安安静静的,只有赵元徽一人站在庭院中。
夏舜卿在几个屋子间来回走了几遍,确认真的再无其他人时,他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颓然地看着赵元徽,似在向他询问答案。
赵元徽点了点头,道:“她说,她早知你们有缘无分,你也不用对此有执念。”
夏舜卿抬起头,道:“我知道,我知道她一定有她必须去做的事……”
他也早已预感到结局,只是他还是很难接受他们的缘分是如此微薄,似那细弱的藕丝,轻轻一牵便断了。
赵元徽见他又沉默了,问道:“缃儿走了,你还要拒绝与长公主的婚事吗?”
夏舜卿听了有些不悦,道:“一码归一码。”
“所以你是要等缃儿吗?”
夏舜卿沉默了。
赵元徽突然将一根竹笛伸到夏舜卿的面前,夏舜卿看了一眼,随即一把接过,确认了是他送给缃儿的那根。
在夏舜卿的灼灼目光下,赵元徽说了实情:“缃儿说,如果你愿意等她,就留下这个竹笛。如果不愿意,就扔了。”
夏舜卿将竹笛握在胸口,脸上露出了淡淡地微笑,但很快笑容又沉了下去。
“缃儿说她知道你很难拒绝与长公主的婚事,如果你选择遵守皇命,她不会怪你,只当缘分尽了。”赵元徽补充说。
夏舜卿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站起拉着赵元徽问道:“世子认识的人中有极善画鹅的吗?”
“画鹅?”赵元徽疑惑道,“是长公主故意为难你吗?要说会画鹅的人,不太多见。我只知肖内侍的界画里总会有鹅,据说就是长公主府里那几只。”
“你说肖必观?”夏舜卿猛得一惊,背上出了一层冷汗。他突然明白了公主的用意,明白自己拒婚的意愿希望微茫。
赵元徽见他脸色不对,细想之下便也想明白了,叹了口气:“唉,长公主又何必难为你……”
夏舜卿握着竹笛慢慢地走出空荡荡的小院,赵元徽也跟了上来。夜幕中传来布谷鸟的叫声,显得更清廖更寂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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