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心长久地没有做过梦。
也因此长久地不能释怀。
肯定是神给助眠物下达咒诅,她进入的是“人造”安眠,属于假寐,于是神剥夺她做梦的权利。哪怕噩梦。
见过玫的当晚天心意外掉入长长的、沉沉的一梦,黑洞洞的,像来到了魍魉鬼蜮。不知什么种属松木杉木,干萎脆落的枝柯横错在这荒原上,步子踩断细枝细干,轧轧有声。有风。大约苜蓿或狗尾金鸡菊一类的野草,与邻株互相扫摆,细细簌簌。
远处,一枚脸盆那样大的、热腾腾而焦灿的贝果远远地、远远地飞旋而来,发出栗子气味的浓香。近了一看,超大号贝果竟比大吨位货卡车轮胎还厚实上一圈,飞旋,飞旋,越来越近,紧接着砸进装着明黄色油漆的铁桶里。不知道算不算叫明黄色,明黄?鹅黄?柠檬黄?要比对潘通色卡的吧?粗鲁下定结论,天心按记忆里比对,与玫的衣裙一个颜色,那应该是向日葵黄色。
不对,不是油漆桶,天心这回看清了,是巨大量贩装的丙烯颜料桶,她记得这款颜料牌子著名的老人头标识。但有这么大型号的颜料出售吗?涂墙绘用的吗?比美孚1号汽油那种二百升装的铝桶还要来得大,天心想,那卖颜料的画材店空间可媲美卢浮宫吧。
贝果砸进颜料桶后,胶黏湿滑的颜料溅射、沿边缘淌下,越淌越稠、越流越多,色也由黄变赤赭,这股液流像岩浆一般拧成蛇形,腹游潜行,暗赤的稠汁此时看起来像三叶虫时代古生物的伪足,前端隐隐要化出人手的状貌,朝她攫来。
方才四下是墨灰墨蓝一片无生气的阒寂,盈耳满松涛声。倏忽间万丈远处冒起一横熔金的地线,慢慢腾起大得异常的赤橘色金轮。很不合逻辑地,天心想用“旺盛”“茂盛”去形容梦里的太阳。
太阳。太阳。
香熟流金的咸鸭蛋黄。
那种刺目的光热下意识让人怕烫。但除了予人刺目的光亮,气温寒似冰窖。太阳就这么裸现在无云无遮的天布心脏中央。青空的心脏。
颜料蛇依旧朝天心奔袭而来,一个趔趄,天心顾着脚后跟,发现是把寒光凛冽的厨师刀,立马蹲踞拾起,攥在手里冰人指掌。
周遭已大亮,空气依旧呛人地冷,山风翻掀万层木叶,天心望着四下里几近让人目盲的同一色的没有层次的绿,竟萌生这树木们都是蛇的帮凶之错觉。
完全没有人。求告呼喊,只有自己扭曲变形的声线一句句被送回耳中来。巨人般,山的脊山的梁山的股腹山的胸臀连绵柔韧,没有一点点罅隙。天的盖与地的席之间是莽莽陆海,只剩天心和追逐天心的诡异蛇的真空地带。草木,像是天外之人刻意安插的置景。很粗糙的置景。天心此时转过身,会发现天布正中央—那个数轴原点位置的太阳,无波无澜默许漠视他眼皮底下的闹剧。
颜料蛇越游越轻捷,草地悉悉索索。天心实在脱力,干脆握紧了刀柄扭回头,阴毒的刀尖对准液流,脸上表情作出质询状。
意外的是颜料蛇没有再前进一步。慢慢地腾空立起,影影绰绰有个“人”的形貌,又像有话要对天心开口。二人相峙戟立。
天心很紧张,又止不住胡思乱想:他/她叫什么名字?会不会突然开口说话?他/她算是孙悟空那样天生地造、还是贝果与颜料的后裔?所以他/她姓贝是吗?
颜料人“阿贝”伸出伪足一般黏答答、形状不规则的手,天心立马把厨师刀横在自己胸前迎战。晌久,“阿贝”不知从哪变出一只橡木盒子递给天心。天心接过后,“阿贝”倏地化回地上一滩死气沉沉的颜料。
天心一下子呆住。“当啷”一声刀子脱手。盯着手里的橡木盒子,感觉很沉,开始解开扭结盘扣。
里面卧着一颗直径比拇指甲盖还大的珍珠。无暇的、微微发出莹润光泽的珍珠。
天心念着盒子底的纸条。
梦醒。
天心开始着急忙慌寻手机,掀枕头翻被褥,直到床尾见到她黄颜色的奈良美智生气小女孩图案的手机壳。
7月3日,10:35,周一。
打开备忘录,上一次记录梦境只言片语和意象已经是半年前。
她想写下橡木盒子里的纸条。
“珍珠就是那天国的福音。不要把珍珠丢给猪。”
“向日葵黄。颜料蛇-变成人。珍珠。橡木盒子。巨大栗子贝果。金色太阳。天盖。狂风。”
直到敲入最后一个字,天心才卸下担子般,彻底纾解起床开始心中那股莫名的焦躁。
备忘录上一次记录梦境是:热海、向酒店要来陀螺打发时间、半磅羊毛冷线、流苏、有草坪的时髦住宅、法语书、水银温度计。如今她看着这些碎片呓语,再也拼不出半年前的诡梦。知道会忘记,依然要记录,梦对于天心是很郑重的事。
消息提示浮动在屏幕顶端,是岩龄。
“明晚六点我想办晚餐会!想请你来,地址在我家”
“我邀请的都是女孩子,小八、kimi、还有你,没有男生。饭后就是简单的闲谈,没有其他杂七杂八的人,所以你可以放心”
“记得你说过会自己做饭,所以我想你早些过来做我的sous chef~有什么忌口的提前告诉我就好咯”
然后是玫:
“天心早!我绘画工作室在这”
“【-微信定位-】”
“叫我may老师就行,你底子不错,我们按基本透视到速写色彩一步步来,也会有鉴赏的环节。画材都齐的,人直接过来就行。哦对,如果到时候弄颜料那些的,你就自己准备一条画室围裙,特别穿浅色衣服的时候别搞脏了。”
“期待明天早上见!”
愣着坐一会,晨醒的天心很快会恢复清明,习惯这么坐一阵是因为每次起床要压抑莫名的反胃和涌起的酸水。拉开白纱帘子,c城热浪沸沸挟面鼓来,玻璃窗触手都是温热的。天心记得去年七月也是这个时节,柏油马路都晒化变黑胶,得一走一拔步子。还有市建那些才子们设计的公交站的不锈钢等车座,四十度慢烘焙烤,天然BBQ铁网,谁坐谁痔疮。
今天没有别的事。宅家静处的绝妙日子。纵然是苦大仇深的星期一,对天心这种周六日打个零工的gap year不知道第几次的半无业游民,日日是周末。
冰箱里大盒装凝酪酸奶取出来,天心开盖一看,大约剩个一碗的量。再从生鲜抽屉拿出西芹,去掉叶子,只取肥厚的茎部,洗去泥垢切段,预备蘸酸奶吃。
她还想榨杯苦瓜汁。
确实实践过,苦瓜去蒂去尾剜去瓤,破壁机鲜打出来一点苦味没有,浮沫丰盈,极其清香,甚至只为了杯口的厚厚泡沫天心都会一直喝下去。像只喝黑咖的她接受卡布奇诺就是因为奶泡最绵密最厚重。
刨苦瓜的动作突然停下,干嘛不直接用热奶加打蛋器造满满一大碗喝过瘾,饱腹热量又低?
没等她搅牛奶,电话打进,手机的接通键与挂断键上下浮游等她钦点。
天心通信原则就是能不打就不打,她害怕手机铃声;熟人非要打就拨微信电话;陌生来电一概挂掉。
但这次标注了“邮政EMS”,天心擦擦手划拉了一下。
“嗯,是。在家。好。”
挂断才一会儿,笃笃笃敲门声就来了,天心一头雾水地接过超大包裹,想问谁给我邮的?
面单上地址标注:杭州市上城区中山中路515号跳海酒馆,发件人:田蕴
天心喜欢惊喜。有时候是哈尔滨邮来的包裹,装了紫皮糖、焦糖饼干、胡桃夹子木雕和咖啡粉;有时是伊犁邮来的三角巧克力和作家签名版诗集;有时是广州邮来的日式啤酒杯和很好搭风衣的串珠项链。具体来讲,天心留恋的是被记住被在意的体验。天心永远不可能出声尖叫,但心里会边流泪边尖叫。
手有点凉。什么毛病。一激动就会血气上涌,天心因此越激动雀跃手脚越冰凉。
撕开封装胶纸的同时她就知道朋友会给她留足惊喜空间。田蕴洒逸的字格外好认。和信纸一同寄到她手的还有一个装了微绿色水的555毫升怡宝矿泉水瓶、一本麦家的《人生海海》和一个跳海周边胸章。
信说:
天心你好!这水是我在杭州西湖给你打的,想着你能来亲眼看看千里荷塘就好了。跳海的大家都很热情,像家人一样,听说c城也开了一家,寄信一元,你可以去看看。
听说你最近和家里关系紧张,压力真的很大。Ps:有事找我,一定要找我!你一定会成为最棒的画家。你要相信我。
田蕴书
天心发现自己在微笑。慢慢叠起信纸,但还是坐在地毯上,窗外没有云,注定是灿烂之阳。想起田蕴去年来c城找她玩,两人四处溜达,晚间去Abel酒馆姐姐那,还带了一瓶黄盖汾酒。那是天心第一次尝到高度白酒的浓香,记得那时有一通连接了哈尔滨和c城的三人视频通话。记得沿着鼓山中路凶烈的日晒这么一路穿行绿树红墙而下。
天心记得一些走散掉的朋友,但是不会忘记永远把自己视作珍贵礼物的、选择留在她身边的那些人。梦太遥远,天心所行之事也许只是纵容自己待在“用绘画去认知、面对真实世界”的舒适圈。但是绘画也是要讲故事的不是吗。
如果有一个全知的并且慈悲的,微物之神,注目底下的人世。他会笑着对天心说,他们给你的爱就是支撑你画下去的那一枚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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