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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

周二这天难得天阴,天心难得起早,且是熬了大夜之后起早。

熬夜理由是紧急爬墙,去zlibrary翻寻搜罗western cuisine tutorial 一类的入门书。

无他,被岩龄霸王硬上弓委任作sous chef,不可以露马脚。天心猜想留美六年的岩龄天天午餐都是白人饭,口味也就差不多这样了,晚餐会办起来大概率是灯光到音乐到布景到摆盘极尽精致细腻的西餐。

可天心并不会西餐.....

她的烹饪技能不过乎,搁家里听见厨房里油锅烫脍、爆炒鲜蔬、颠锅时滋啦啦响动好奇去探个头;酱汁炖肉的浓香游龙一般袭人鼻嗅,小钩一样吊起她胃里馋虫,跑去围观开高压锅盖现场;或者,“盐没了,你把底下那袋剪开倒到瓶子里,等下水开了帮我撒两勺”,在这些时候瞄几眼,一些三脚猫把式。往往不多久,一记眼镖唰地飞她脸上,吼道“油烟!出去!别捣乱!”

总之文家中餐课堂就这样不了了之。怪老师极不负责,天天早退,一节课五分钟不到。加之态度很不耐烦。天心夹起一筷子鸭肉,“妈妈,三杯鸭指的是哪三杯呀?”偶尔妈妈会耐心回答这类问题,大多时候是“倒三杯水让锅里的鸭子喝饱就叫三杯鸭”。“妈妈要放多少盐?”“我都是凭自己心情和感觉。”

总是这样。

前年妈妈兴起,预备在阳台养一大缸荷花,荷花要湿黏的泥;小区恰好把景观湖水抽干了做工程。妈妈拉了天心,一大一小两人悄咪拎了黑色垃圾袋就要去湖边挖泥;河床边有白鸟停驻,生着很长的灰色尾羽,体型大得像只烧鸡。天心勤奋挖泥,又问:“妈妈这是什么鸟?”

妈妈:“你看它身上都是泥巴。脏脏鸟。”

没被忽悠傻是奇迹。见过天心的老师们都发现这孩子自学能力极强。

家常中餐样板菜无非炒煎炖蒸,基本弄个熟也就能吃了。天心详细下翻看西餐操作有哪些要领,先被第一章唬住了。书讲你作为学徒“apprentice”必须严格明确厨房体系,行政主厨下分诸多位级,管烧烩的rotisseur、管冷菜的garde manger、管鱼料理的poissoner、管汁酱的saucier、管包饼的patissier、还有替位和厨工worker。

不是,这什么玩意儿?四个女孩子加起来乘以二都包不拢这大队仙班人头数。

继续往后翻,西式菜肴之繁琐耗时让她好头痛。

假设说晚餐会六点开始,她作为料理负责人之一提前至五点一刻抵达岩龄住处,光熬煮个白酱就要俩小时,她们半夜十二点之前能吃上前菜吗?

看一半瞌睡,手机滑掉砸一声吓醒,洗把脸复又继续看,看着看着又瞌睡。天心长这么大终于有脑汁不够用的遗憾了,读一下睡一下像什么母鸡下蛋遭遇难产。

为了营造良好的西餐学习环境,天心豪横了一把,没设定时,吹了一夜空调。

很好,十二块大洋白花花溜走了,头还痛痛的。很好,就这黑眼圈妆感棒。很好,现在除了把自己运到岩龄家厨房里还是什么操作都不会。天心大感失策,不如油管搜几个居家vlog博主现学现卖。

谁打仗不是摸枪拿棒而是站在苞谷地里右手握拳朗诵野地实战入门学手册第一章?

天心翻出玫的聊天界面,找到定位地址,一搜发现从茶子山前往雅雀湖附近转地铁也要四十来分钟,加上找具体位置,算起来时间也不算充裕。

等中午回家再补觉吧。天心呼噜噜吐出漱口水,一抓刘海算梳头完毕。

玫开门,一头细卷用橙色边的米色格纹方巾系紧,松垮不似马尾,炸开似潮汕那种手扎芒草扫把。流苏套裙箍得有些紧。玫居然也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天心留意到玫的红艳美甲左手无名指那颗掉了。

一只灰猫也来和天心打招呼,颈子挂着婴孩口水巾似的围兜,绣了花边,细脚钩针,可能是玫自己织的。下巴位置坠一颗蓝色铃铛。

猫见门开了,箭步窜过来,咪呜咪呜想溜出门去。

玫套着滑稽小黄人袜子的脚长了眼睛似的精准一扫,挡住猫咪。“回去!布丁!”

天心笑了出来。妹妹的乳名也叫布丁,因为小时候脸蛋和骨骼架子都比同龄人小上一圈。家人也不正正经经喊全这三个字“小布丁”,因为长大长高了不算豆丁了,都喊她做“阿丁”。

玫伸个懒腰,眼睛这才睁开来。

“天心。进来。你先坐一下,我回来就把画架收拾出来。”

天心觉得她的眼睛好像在哪见过。

玫的眼睛,很像八六版红楼梦里的妙玉。妙玉的眼睛。

这工作室乱中还是开得出秩序的。

两层楼高,打通空间,单层占地面积应有个一百五十平左右。左手靠里,以钢架搭建的展示台颇高,恰好在原先一楼天花板的海拔线上,齐齐排布了一列裸白的没有五官的假人,千禧年底下服饰城那种橱窗模特儿。一个黑色衣帽架,铁艺镶花的,挂着六七件中古洛可可风格浮夸繁复异常的大摆礼裙,颜色雍容华贵。地上仰躺着两只木裙撑,旁边一把奶白色转椅,一只玻璃长筒状花盆,一个踩压式垃圾桶。

同在二楼的展示台上,白色木柜每格都塞满了纹样、材质、薄厚各异的布匹。

素色直条纹一类的偏少些,玫像是个钟爱夸张华丽美学风格的艺术家。

地上放着齐腰高的厚厚一摞旧报纸,旁边则是绸纹纸、硫酸纸和粉色黄色灰绿色三色的雪梨纸,天心猜测是和服饰有关的材质表现实验。

二楼天花板垂至一楼的吊灯围起了草帽样的灯罩。暖灯,瓦数够大,很好。

一楼的转角式工作台漆成原木色,桌角是洋紫色的大捧绣球。

桌面上平板已经息屏,27寸显示器停留在腾讯会议的界面,笔记本盖关了一半横在右手边。厚硬的蓝色资料册封皮摊开,A4彩印的插画样稿塞得满满当当,几张满是字的文件大约是合同一类的东西。靠背椅有三只,只有一只披着罗兰紫色的西服外套,应该常有来客,但这个位置才是玫作画办公使用的。

工作台架子上是些出版社送来的样书和礼品袋,第二个第三个抽屉塞满上百只丙烯马克笔,台灯灯座排了一排手办,红黑蓝灰四罐墨水,笔筒里是三只百乐贵妃。

天心只使用EF尖的贵妃。写小字写起来舒服。

一只半个巴掌大的小猫木雕。像布丁。还有三袋捏捏,布朗熊和可妮兔。

沙发也是橘色,茶几上的吊兰是有被记得浇水的长势。海军蓝的长绒地毯。三脚架上的水粉画已经完全干涸,内容像是西欧某地的街景,有着绿色门头和旋转门的老式咖啡店,门口银发男人叼着烟斗看早报。

天花板贴满了明黄至浅棕色向日葵浮雕瓷片。

“久等了。”玫从茶水间钻出来,端着木托盘,一只圆玻璃壶,两只长形玻璃杯,蛮沉的样子。天心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想去接过。

“不用,你坐。”

天心瞥了一眼玫出来的方向,茶水间里咖啡机、电磁炉锅子、多士炉和热奶器都齐全,应该玫大多时候都在工作室随便弄些简餐果腹。不知为何那里四面墙和天花板漆成穠丽的正红,搭配黑白格的棋盘地砖,颇感压抑。想起伯格曼电影呼喊与细语里,三姐妹和女仆安娜住的大宅,有些诡异有些华美。

手足无措。尴尬。

天心感觉自己肩膀僵硬得想混了四年毕业证进入人头攒动的招聘会的愣头青一个,随时被HR抛出刁钻问题。坐得板正,被卫生委员查眼保健操都没坐这么笔直过。

玫推过去一只杯子,指了指,“蒲公英茶。”

天心点点头,犹豫着开口,“我妈妈经常泡这个。夏天,还会泡夏枯草、桑叶、胎菊煲的凉茶,”她补充,“下火祛湿。”

玫向后一摊,在沙发中央呈大字型软成一件无骨的风衣,笑嘻嘻的。

“符合我对你们广东人的刻板印象。”

“那么天心,我想问你,你最开始学画画是什么时候。”

摸底考试来了....蒲公英茶很烫口,她借着啜饮吞咽的间隙飞速思考,紧急检索大脑。

“其实没有正经学过画画。三大项基本功都没有底子。五六岁的时候爸爸妈妈工作很忙,把我放在奶奶家照顾。我奶奶只热衷翡翠台和中央八套,看少年霍元甲和第九个寡妇,懒得陪我过家家。”

“她把我放在街坊那里的点石画室兼茶室,练毛笔字为主,画画则是童画基础配色启蒙,真彩的油画棒都能画得起劲,每天袖口手指脏兮兮地回家。”

“三个月之后我们搬家,车程都要半小时起步,我转了学,也没再学过。”

“可是我看你的线条非常成熟。的确光影、比例、透视都有问题,画面内容不够丰富,纯线稿也看不出色彩功底。但是有一定练习量的。”

“画画很解压。最开始是摹画,线会抖,有反复描涂的坏习惯。画的都是我觉得好看的插画,尽力复刻下来,就这样自己慢慢尝试了很多年,基本在原地打转,忙升学,没有想到找人指导改画。”

玫燃了一支烟,把烟盒火机推到天心面前。“你是抽烟的,看的出来。”

“那我们没有必要在排线上过多浪费时间,不如打好空间关系基础、人体基础,”玫看着天心吐出一环烟圈,“然后水粉丙烯油画一类的,如果你是板绘,不强求详细的操作,不如熟悉一下几个平板常用应用程序的笔刷,自己试验就好。在我这不存在严格师生尊卑,主要是答疑。”

天心点点头,抿了一口蒲公英茶。

“如果你对设计方面感兴趣,等绘画指导结束,周中其他时间也可以过来观摩哦。”

玫起身,把木画架上的水彩画取下,搬了只矮一些的画凳过来。

“关于空间透视和人体,我会发文件到你的邮箱,标注好日期。来工作室的前一天或两天先自己读一遍,第二天给我演示,最后环节才是讲解。”

“技法有规则,表现力和手法没有上限。我是很佛很随意的人,带学生是件蛮让人操心的活。天心,你是天赋者,最重要的是强烈的自学力。”

天心围起画家围裙,按玫给的步骤夹好调色纸、夹稳手机支架、排出松节油和亚麻油,咔哒一声打开丙稀颜料铁盒,一盒盒果冻样颜料小方按色度明度排列齐整。笔尖在盘里点了点,顿住。

“随意画,我想看到强烈夺目的色彩对比,到你以往的黑白单色的画面对比。你想画什么都可以,不要害怕出错,一张纸而已再怎么都不会犯罪。画你喜欢的。”

天心仰起头看着天花板的向日葵,低下头开始起型。玫悄悄拍了张照,发送给岩龄。

“【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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