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回到家,许愿没有按计划熬夜画稿。
洗净一身臭汗后冷敷了会稍肿的天灵盖,再在床上懒了一下,就扛不住越加困顿的睡意,对着手机里钟望星给的月亮渐渐坠入无边梦境。
梦很怪,梦里的钟望星也很怪异,总在重复着一件事情。
吃晕车药。
开始还一颗一颗数着数,就水慢条斯理地吞下,然后加大药量,两颗,三颗,四颗……
药丸在他手心不断叠加,越来越魔怔,越来越疯狂。
后来水也被弃了,不在乎多少,仰起脖子成罐成罐地倒进喉咙里,仿佛没有味觉,发狠地去嚼,去咽,咔咔的粉碎声从他的牙关不停挤压磨碾出。
许愿只能无望地袖手旁观。
在梦里,他甚至没有能够制止钟望星的声音,没有可以死死抱住他的身体。
眼睁睁看着本该痛苦,面色狰狞,被药片扼住呼吸而声息呜咽的钟望星……只是空洞麻木地流泪。
他在哭,也在大把大把往嘴里塞着宛如救命稻草的晕车药。
跪坐于一片苍茫间,黑发散乱遮住半颜,像折了翅,整个人即崩溃又死寂。
这样彼此折磨了很久,那围绕钟望星铺撒一地的药罐蓦地发生异样。
整齐排列在瓶身上的字样竟自燃了起来,每一瓶都逐渐从一个火点子烫开一个大洞,烧去所有文字与颜色,湮灭成灰后,露出药瓶上书写的真实面目。
许愿就要把那些药瓶看真切了。
意识猝然失重,下坠着地的一瞬间——
梦醒了。
“许小愿!许小愿你醒了没?说话!”
余子絮焦急的脸和声音出现许愿还未回笼的五感中,明晃晃的白亮让许愿条件反射地抬胳膊横挡住眼,触感一片湿润的凉。
贴心换了盏不刺眼的暖色床头灯,余子絮折起一腿坐在许愿床边吊儿郎当道:“稀奇了,你还会有做梦又哭又叫的时候,我要是今晚不饿,不出房门觅食,可不就错过了。”
“叫?”许愿呆怔着眼问:“我叫什么了?”
“还能有什么?”余子絮咳嗽两声清嗓,依葫芦画瓢地伸出尔康手,皱眉学道:“哥!哥快停下!你别吃了求你了!”
松下背,余子絮垮脸做出一副不干净的嫌弃样:“咦~许小愿,大半夜的你乱说些什么污言秽语呢?好脏。”
许愿蹬腿给他腰腹来了一脚:“谁脏了?我看你才龌龊!”
“行行行,我龌龊。”余子絮不在意地认了,嬉皮笑脸不过几秒:“那你给我说点不龌龊的,到底出什么事了?”
许愿纠结半天,坐起身问:“假如有一个人对你很重要的人,他骗了……哎呀也不是骗,就是瞒了你一些事,你会怎么做?”
余子絮移步到许愿的零食柜选了好几样,坐在懒人沙发上,认真听审完题后撕开薯片包装说:“那就看是什么事情了,只要不是什么坏事,又与我无关,他不想说就不说呗。”
完美契合进许愿的头疼点,他追问:“如果你就是想知道呢?”
余子絮指了下自己:“我?”
许愿放弃:“我!是我行了吧,快说。”
“这很好办啊,方法总比困难多嘛,只不过你家哥哥不见得会喜欢罢了。”
强人所难确实不会有人喜欢,许愿冒不起这个险,他在钟望星面前,说如履薄冰也不过分。
许愿一脸惆怅,余子絮不满足于薯片地吃瓜道:“他瞒你什么事了?让你噩梦都做上了。”
是啊,钟望星到底瞒了他什么呢。
说到底这只是一种没有任何理由事例做支撑的猜测而已,可不管是时候未到,钟望星对他有所保留,还是钟望星真就难以述之于口,他都没有把这份猜测当成臆想,那个梦也不是空穴来风。
他会这样不安,大概是因为钟望星太不具体了,又或是太抽象了。
在他理解,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了解就是需要笔和橡皮擦同时存在的,完美的一线到底画不出一个具象复杂的人,不是说要用橡皮擦去擦掉传统意义上的不完美,而是去不断还原修改出最真实的个人。
在属于钟望星的画纸上,许愿花了半个月,依然只停留在简笔画的阶段,中间始终有层渗透不进的壁。
这层壁,就是瑕疵。
“……可能是他的家人吧。”许愿笼统道。
“那就更好办了。”
许愿受不了了:“你能不能说实际点,这也好办那也好办我还问你干嘛?”
“不是,这真挺好办的。“余子絮说:“你去一回他家不就行了。”
“去他家?”
余子絮说对:“你找个借口制造个机会,去一次他家,就算他不是本地的,一个人住,家里总该有点蛛丝马迹吧,没有你也不吃亏啊,难道你不想去钟望星家看看?”
余子絮阴恻恻的笑已经证实了许愿的答案,心猿意马地跳过了回答这步,在脑海中做起了战略部署,把给他出谋划策的军师弃置不顾。
余子絮也不烦他了,出房门前还顺了袋他的泡面走:“厨房泡面没了,我拿你一袋火鸡面啊,对了,你最好吃点感冒药。”
许愿两眼疑惑:“为什么?”
“我进来的时候你房间空调16度,冷得我打哆嗦,我还以为自己英年猝死进了阎王窝了,温度给你调高了,但你还是吃点药预防一下吧。”
“哦。”
许愿没当回事,心里有事也没再睡着,胡思乱想半小时后下了地,画稿直到天亮才沾床。
不听舍友言,吃亏在眼前。
事实证明,余子絮这波预判是准的。
许愿迷迷糊糊打喷嚏把自己给打醒了,紧接着就是鼻塞咳嗽吵得不行,虽然不发烧,但也膈应人,起得比闹钟还早了一小时。
为时已晚地吃了药,洗漱完,许愿去了店里,正好碰见有位骨瘦嶙峋的爷爷,从店里一趟一趟地拖出他们装过原物料已经没用的纸箱撂在地上,估计是收纸皮的。
还未到上班时间,许愿在休息室放下包,拿起自己的杯子站到收银台前,咧嘴鼻音厚重地要杨灿做杯冰的奶茶来喝。
刚一准备加冰块,身后的许愿猛不丁打了个喷嚏,还吸了好几下鼻子,旋即这铲冰块就被杨灿无情抖掉了,三下五除二重做了杯常温。
架不住杨灿的话少脸臭,许愿获得了一杯他许久没有喝过的常温奶茶,优哉游哉地在店外看爷爷叠纸皮。
在纸箱侧面一锤,纸皮受力往里陷,肿大苍老的指头就能轻松撕开底部的胶带,从立体塌成一张张平面,快速又省力。
许愿悄悄学到一招,坐台阶上问:“爷爷,您这纸皮收多少钱一斤啊?”
爷爷就地取材地扯下纸箱上柔韧的白色打包带,摊在地上,把拆好的纸皮放在上面用体重压紧,粗粝无比的双手可以无视掉打包带两端的坚韧锋利,边打着结边空出一只手,笑着对许愿捏起三根指头抖了两抖,是数字七的意思。
许愿险些被奶茶呛到,吃惊道:“七块钱一斤!”
这么多!那他们店每个月光纸皮就能卖不少钱吧,爷爷再一转卖,肯定还能更多。
要不他也考虑一下这个行业?兼兼职?
可爷爷急了,没了笑容地慌忙摇头,松掉手中系一半的结,更用力固执地冲许愿比着那个七的手势,嘴里全是咿咿啊啊不成字句的急切音节。
像是被榔头在他心上狠狠敲了一下,忽然就什么都懂了。许愿挑眉恍然大悟道:“噢!七毛钱是吧?”
爷爷重重点头,神色松弛下来。
许愿给他比了个OK:“可以可以,谢谢爷爷。”
捆好几扎纸皮,爷爷从骑来的破旧电三轮上拿出一杆带钩带秤砣的老秤,钩住打包带一提,撸动杆上吊着秤砣的细糙麻绳,重量跃然在刻度间。
许愿感觉到背后传来一阵舒爽冷气,是杨灿推门出来了。几步路过他,上前抓住爷爷手中的秤杆,取下铁钩上的那捆纸皮说:“不是说不用称了吗?没多少。”
原来,纸皮是送给爷爷的。
那许愿问的那些,是不是让爷爷会错意了?以为他们反悔,不送要卖了?
他心疚地放下杯子,下台阶一手一捆纸皮地帮爷爷提到三轮上,说:“我不知道是这样的,爷爷您别和我计较,我是新来的,不懂事。”
爷爷连连摆手,不好意思地笑着微微含胸,双手合十向他们晃了晃表示感谢。
许愿不由自主地也双手合十,弯着腰嘴里碎碎叨叨:“没有没有,不用不用。”
目送爷爷骑着摇摇晃晃的三轮车下了空旷的美食坡,杨灿进店前告诉他:“冯爷爷的电话号码在手机里存着,以后纸箱多了就给他打电话过来收,钟招牌说了,不收钱。”
许愿回:“好。”
黄蓝交错的外卖骑手从店前骑行而过,一声软糯的猫叫拱到许愿腿边。
是那只没有名字的狸花猫,娴熟地用圆滚滚的身子蹭了蹭许愿,讨好意图昭然若揭。
“你今天来得有点早啊。”许愿从头到尾地给它顺了几下毛过瘾,起身道:“等着。”
在店里拿了它专用的猫粮和碗给它满上,许愿边撸边咳嗽,像是它能听懂一样的和它交流道:“你知道我现在多难受吗?鼻子堵嗓子痒,都这么难受了还要伺候你咳咳咳……”
“我听说你前两天抓伤了水果捞老板的小孩,你等下吃爽了不会也给我一爪子吧,那我是要花钱的,百来千的针,你不能这么对我啊……”
“它不会的。”
钟望星清润的声音如轻盈片羽挠在他的耳膜上,穿着和他一样干净的白衣突然俯身在他眼前,揉着狸花猫柔软的后背问:“那小孩踩了它的尾巴,它才应激抓了人,正常情况下它不会攻击人的。”
许愿坐得比他高,能看到他挺括的肩背,稍感窘迫地问:“你都听到了啊?”
钟望星嗯了一声仰眼与他对视上:“鼻音很重,吃药了吗?”
看来是一字不漏全听到了,他应该没说什么太丢人的话吧?
“吃了,很难听吗?”他自己听着都瓮声瓮气的。
“没有。”钟望星避开他的手指碰了碰马克杯的温度:“你咳嗽太用力了,这样不好,尽量忍一忍,我和琼华说一声,这几天不要让你点单了,少说话,柜子里有含片,没事就含两片,辣的少吃,奶茶要喝也喝常温……”
他顿了顿,问:“我会不会太啰嗦了?”
许愿马上摇头:“你不是一直都这样吗?咱们店的慈母担当,连收纸皮的冯爷爷你也要关照到。”
钟望星一怔,他的确一贯如此,习惯性操心所有,为什么到了许愿这里,他会有所顾忌,担心许愿会不喜欢他的念叨?
钟望星侧坐在狸花猫旁边,比许愿矮上一阶,“你见过冯爷爷了?他今天来过?”
“嗯,杨灿叫他来收纸皮。”许愿轻吁了口气说:“我还差点犯错误,收了冯爷爷的钱。”
“这没什么,别放心上。”钟望星宽慰道:“他也会出钱收其他店的纸皮,这里的很多人都有他的联系方式。”
“那你为什么要送给他?”
“同情心泛滥吧。”
钟望星述说道:“冯爷爷有个孙女,比你堂弟大不了几岁。有一年,他孙女的学校发生踩踏事故,把人踩成了一级瘫痪,冯爷爷一个人养着他孙女,又说不了话,住在地下人行道中那个只能挤下一张床的房子里,平时就在人行道里摆摊卖些雨伞玩具之类的,有电话找上门才会出来收纸皮,偶尔冬天还能看见他开三轮出来卖红薯。”
“……”
许愿沉默半晌,问:“女孩的父母呢?他们人呢?”
“走了。”
许愿惊愕又不忍地听钟望星说完:“冯爷爷还有个孙子,孙女出事后,这个男孩就被父母带出国了,每年回来的,只有一笔从国外汇来的钱。”
言外之意是那样直刺人心的冰冷,许愿却还不愿相信,哑声问:“那他们……是被抛弃了吗?”
狸花猫被揉得舒服的呼噜声戛然而止,仰起毛茸茸的小脑袋去蹭钟望星那只还带有它体温的手。
手在细颤,声音听不出情绪。
“确切的说,只有女孩被抛弃了,冯爷爷本来是可以一起出国的。”
“是因为,他们带走的男孩比女孩健康吗?”
钟望星的渊默已说明一切,拿着封好口的猫粮步上台阶。
店门将开未开之时,许愿转过上半身唤道:“哥!”
两人一同闯进对方眼眸,一高一低,如荒蛮对旺盛,生机疯长。
许愿翘望着他,用不好听的闷声告诉他:“你这不是同情心泛滥。”
钟望星眸光愣住,似是忘了这话是自己说的,等许愿补完后半句。
“许蔚然说的对,你是帅!”
骄傲从拳中弹出大拇指,并在自己露着尖小虎牙的笑容边,坚定的语气配上闷堵的声音,有点憨,有点强大。
不然钟望星怎么会刹那就被点亮,失笑后的眼神还眷恋在他身上。
“还有啊……”
吃饱喝足要打盹的狸花猫惊喵一声,被许愿冷不丁腾空抱起,落到他的大腿上,听到这无礼人类大胆道:“我想给它起名叫秤砣,哥觉得好不好?”
另一无礼人类还附议?“可以是可以,但为什么是这个名字?”
对它动手动脚的人把它立成狗蹲式坐姿,用绘画草稿中的几何图形法概括出它的轮廓,在它周身四四方方地比划道:“你看它这样坐着,像不像冯爷爷的秤砣?上窄下宽,毛色还相近,除开棱角不分明其他都没毛病。”
“喵!”
狸花猫强烈抗议!
你才棱角不分明!你全家都棱角不分明!
许愿欣喜误会道:“哥你看!它喜欢!”
钟望星问:“那它以后要是叫不应怎么办?”
“不会!我天天叫它,总有一天它会知道的,自己的名字叫秤砣。“
风吹过无痕半夏,这只是青山不语一个最平凡的下午。
许愿撸着颇为肥美的大猫,对它各种拿腔作调:“秤砣~秤砣?秤砣!秤砣秤砣秤砣……”
钟望星能在这只大猫的眼中看出一种誓死捍卫喵者尊严的绝不屈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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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收纸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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