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的喧闹过去,小圣贤庄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花舞却因年前忙碌又开始犯心痛的固疾。荀子虽是给花舞开了方子,这具体抓药、看诊、调理的事物却落在了颜路身上。他每次送药过去花舞的西后院,跟花舞打招呼时,十有**都也得叫一声 “大师兄”。从窗外望去,就见素来不苟言笑、神态严正的师兄眼角眉梢都沁着笑意的余温,平日里少年老成的模样平添了几分本该属于他这个年纪的鲜活和率直;手中的书卷放在案几一角,常年执笔鼓剑的双手帮着一旁的姑娘一起折叠整理衣物,连指腹上经年僵硬的薄茧似乎都被浸得柔软了。姑娘偶尔坐在案旁煮茗,唇边溢着浅浅的笑,生香薰袖,活火分茶,不知说了什么趣事,让一旁少年脸上的笑意又深了些。二人几乎从没有过一个对视,却在每次对方需要帮手时又都能完美接上。
案几上两碗热气腾腾、温香四溢的茶——只是比从前多了一杯,却似乎驱走了冬日所有的沉沉死气。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待到花舞身子好些,酣春已至。白真与荀子不同,不愿总拘束着庄内弟子读书,便自己做主,在三月三上巳节这日给孩子们放了一天假,允准他们出游。颜路被张良闹着去淇水河滨,顺带着叫上了花舞,白真想来怕几个孩子出事,叫伏念也跟着一起去。一来二去,四人一行来到了淇水,总是颜、良二人笑闹着在前,花舞笑望着走在他们身后,伏念则一脸严肃,跟在三人之后徐徐负手而行。
彼时正是一派春和景明之象,淑气宜暖,草木葳蕤,众芳争暄妍,晴曛若溶金。淇水之畔,更是水影山光,胜过桃源,仲春时节,鸳鸯成双入对,新燕款语呢喃,少男少女们结伴而行,“手秉蕑兰,赠以芍药”,欢声笑语不绝于耳。颜、良二人早已不知跑去了哪里玩耍,徒留花舞和伏念走在河畔。
芍药花开正好,艳色旖丽;彤管炜炜,洵美且异,拿在河边漫步的少男少女手里,不消说,自然都是心上人所贻赠。伏念一向不爱这些莺莺燕燕的靡靡之象,负手往幽竹深处去了。花舞在此间没有别的相识,一个人又无趣,也随着伏念向清净处走去。二人一路无话,因四周都是成双入对的情人,气氛莫名地有些尴尬。
待二人走到水上竹桥旁,花舞犯了难。那桥不过是几竿翠竹搭在河两岸,人走上去就左右摇摆晃悠,映得人影也在水里细细碎碎地浮动。伏念多年习武,上桥的步伐稳妥轻快。花舞见他上去了,也咬咬牙,踩了上去。奈何她毫无根底,不知如何施力,刚一步上去,桥就左右摇了起来。花舞重心不稳,眼见就要一头栽下桥去。她倒吸了冷气,吓得合上了眼,一只温热的手却忽然托住了她的手肘。
“多谢伏大哥。”
姑娘吓得面容苍白,轻声细语向他道谢,抽回的窄袖随着手臂微微颤抖。伏念手里一空,心里忽然跟失了什么一样,四周分明是仲春令月,心里却多了几分萧瑟落寞的清秋之感。他强压下这不妙的感觉,淡淡道了句,“不必”,临转头离去,却又嘱咐了句,“小心脚下”,没再等花舞,抬步匆匆往竹林深处行去。
花舞小心翼翼过了桥,抬头时,发现伏念正凝望着竹林深处,定定立在那里,负在身后的手都有些发抖。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林中青衣蓝衫的两个年轻人正在忘情地拥吻。
细看,却是颜路和张良。
伏念猛然挪动,眼看就要冲进林去。
“诶,你干嘛去?” 花舞急急拉住他的袖子,“你现在进去,他二人岂不尴尬?”
“难道就任由他们胡闹?!” 伏念一脸怒不可遏,“这等有违纲常伦理之事,他们身为儒家弟子,更是罪无可恕!”
花舞一转身,挡在了伏念身前。
“两情相悦之人互表衷愫有何不妥?便是儒家弟子又如何?哪来罪无可恕之说?”
伏念闻“两情相悦”、“互表衷愫”八字后明显一顿,似乎在寻思怎样才能和花舞说明白。
“他二人如此,便是伤风败俗、不知廉耻,怎非罪无可恕?”
花舞见他语气缓和下来,也柔缓了语气和姿态,耐心和他理论。
“小良和颜二哥真心相爱,你却觉得可耻?”
伏念闻言却没有立刻答话,双眸微眯,似乎听出了什么端倪。
“真心相爱?他们的事,你早就知晓?”
姑娘避开他的眼睛,垂眸点了点头。
伏念心里窜起一丝怒意,声音也不由自主提高了几分。
“那你为何不早说!若是及早发现,何至今日!”
花舞也来了气性,抬眼凝视着伏念。
“他俩暗生情愫怕不是一年半载之事了,我来此不过半年,说了又有何用?再说——”,语气立时冷了几分,“你这个大师兄做得好啊,自幼与他二人一起长大,竟然全无察觉。”
伏念一噎,又觉得自己适才的语气重了,却拉不下脸来道歉,过了良久方开口,语调沉重,口气却和缓了不少,带着些许歉意。
“我……我只是担心此事传出去,要污了小圣贤庄和儒家的名声。”
花舞默然片刻,垂眸。
“名节、礼法……就真的如此要紧?比真心真情还要紧?”
“自然!‘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 为仁——只要做到了这点,普天下的人都会崇敬、追随;若连修身都做不到,又何来齐家、治国、平天下?”
花舞轻轻叹了口气。
“天理存于宇宙之间,人欲寄在人心深处。以天理制人欲,克己复礼,却连直视本心之中——对人性、对真情——最最自然的渴求都做不到,又何谈修身、何谈为仁、何谈治国平天下?”
她回头望着竹林深处拥吻的二人,道:“就算有违天理,若能两心相知、白首不离,依我看,总好过纲常礼法下的虚情假意。”
伏念刚要出言反驳,却听花舞的声音幽幽传来。
“你是宁愿他们爱上青楼女子,还是彼此相爱?”
伏念默了一瞬,忽然就没了与花舞争辩的心思。他没看她,背过身去,淡淡道:“青楼女子,如何配得上儒家弟子?”
背后的少女许久没有言语,过了半晌,喃喃低语传来,语调有几分凄然之意。
“这不就是了。小良与颜二哥皆是百世一人之仕,寻常女子如何配得?更何况,龙阳之事,自古也非没有。”
伏念觉得心里忽然泛起一股说不出的难受,好像被人拽了一把一样,隐隐揪痛。他回过身来,却垂眸没看少女,叹了口气,语调柔和了不少。
“此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不可再有第三人知晓,懂吗?”
花舞见伏念严肃的模样,怅然莞尔,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些强颜欢笑的意思,揶揄道:“你呀……以后你夫人可有的苦受了。”
冷面少年罕见地红了脸,说话时竟有些吞吞吐吐。
“婚嫁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伏念自由师父师叔做主,无需你操这份心。”
花舞淡淡一笑,心头浮起一个温婉端庄的身影,一时间,只觉得与眼前男儿好生般配,日后必定是一对佳偶。心口瞬时一酸,好像痼疾又要发作一样。
二人各怀心事,不知不觉间齐了脚步,并肩走出竹林。行至淇水畔,花舞忽听伏念问道:“你自幼在韩国长大?韩国女子都如你这般——”,顿了片刻,似乎在斟酌用词,“这般……放得开吗?”
她抬起头望向身旁少年,只见他神色间仍旧带着斟酌,又微微透了些歉意,似有话想问,却又不知如何开口。花舞忆起适才二人说起的“青楼”云云,心中苦笑,道:“嗯……我自幼无父无母,被荀大人收留在府里做事,寄人篱下,自然得……”,一顿,“得心思玲珑一些。”
伏念一怔,心里涌上说不出的滋味。一边不知为何有些庆幸花舞并非他所以为的出身,另一边又对她说的‘心思玲珑’四字不太喜欢。他却没细想——若花舞真的只是普通下人,荀夫子怎会亲自带她来桑海治病?若真是普通下人,怎会对风月之事如此熟稔?一个十六岁少女,怎做得到把所有人都招呼得服服帖帖、面面俱到?怎琴棋书画样样皆略知一二?
只怕连伏念自己都没察觉:花舞话中这些显而易见的破绽,他不是没想到,而是不愿想。
再次重申:许多年前看的原文,作者、名称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主要角色的名字,但如何查找都没有找到,于是只好凭记忆产粮再写一次。我真的很喜欢这个故事,想发在这里和秦时的大家分享。原作者如果看见并介意,我随时愿意把文章撤下来,在这里先行道歉了。
另外,我不是搞哲学的,顶多算个自娱自乐的aficionado,但私以为孔子其实没有程朱那一套“存天理、灭人欲”的价值观那么严厉,文中为了鲜明阐述角色的价值观,或有夸大,说的不对,请大家见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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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上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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