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之后,伏念再来西后院,花舞总有意无意地多说说韩国荀府的近况,每次提及,还总会捎上荀影也说说。伏念暗地里奇怪,花舞怎么总说那荀影这也好、那也好,思来想去,只当她二人主仆情深罢了。
颜路这日来为花舞问脉,张良也一道蹦蹦跳跳跟了过来,等颜路看完诊,在开方子时,就攀着花舞手臂,求她讲故事,央道:“子舞姐,你总是只给大师兄讲你小时候的事,小良也要听嘛!你可不许撒谎哦!”
花舞瞥了一眼旁边的伏念——冷面少年背过了身去——露出个无奈的笑,道:“我出身不好,先是爹不要了,后来妈又死了,就在荀府做活,然后跟着荀夫子来了这里。”
张良撅起嘴,满脸不乐意。
“姐姐分明是敷衍我嘛!怎么什么话偏偏都对大师哥讲,到了我这里——”
颜路写好方子,赶紧过来拍拍张良的头,叫他不许胡闹。
伏念在一旁听着花舞的话,猛然察觉和她上巳节那日说的有些不同,却又想不出具体哪里不妥——这次似乎是说得更具体了些。不禁寻思,她父亲为何会抛妻弃女?
颜路把方子给了花舞,特地绕了个圈子,从伏念身边走过去取药箱,默默望了他一眼。
那眼神里,有几分无奈的劝慰,又有几分接近怜悯的同情,就像他伏念有什么身不由己的难言之隐一样。
这眼神是什么意思?颜路难道知道什么他不知道的秘事?是关于花舞的事?还是关于他自己的事?
伏念正想得出神,忽听门外有人喊叫:“走水啦!藏书阁走水啦!快救火呀!”
许多许多年后,秦灭六国,焚书坑儒。伏念坐在火光里,忽然回想起藏书阁被烧这日。彼时,他才猛然意识到:他自己的终身大事,周围的人都一清二楚,唯有他本人被蒙在鼓里,甚至连自己的心都还没看清楚,就被稀里糊涂地定下了终身。
此时此刻的弱冠少年却不及多想,与颜、良二人发了疯一般往外冲去。抵达时,藏书阁却已被烧毁了大半。
三省院的弟子们拼了命一样地扑火泼水,有人大喊,“子思!子思不见了!想必还在藏书阁里面!” 伏念听了,也顾不上许多,疾步冲进了火场里。
“危险!” 花舞急着要拉住他,少年青色的衣袂却如风中飞沙一般从她指间流走,想抓也抓不住。
花舞与颜、良在火场外提心吊胆地等了小半个时辰,伏念总算是背着子思奔了出来,火势也渐渐趋弱。
青衿少年身上尽是烧伤,却依旧强自撑着,不肯昏厥过去。钻心的疼痛中,伏念恍惚觉得一方柔凉的帕子在为他擦拭伤口,昏昏沉沉中费力抬眼一看。只见花舞低垂着眸,神色晦暗不明,未发一言,正用丝帕缠紧他的伤口,动作极轻极柔,蝶翼般的羽睫微微颤抖,在白皙的脸颊上洒下两道扇影,却仍旧未能完全遮挡住在眼中闪烁、好似下一秒就会滑落的泪光。
后来再次烈火加身之时,伏念回忆起这一刻的花舞,他才明白:他身上那些经年早已痊愈的伤口,却是她心里一道道致死也无法磨灭的疤痕。
伏念转过了脸,不忍再看。
责问之下,起火的原因很快大白了:原是子思在藏书阁中睡着,打翻了油灯。白真听闻藏书阁起火,急火攻心晕死了过去,待得救醒,连连咳喘,话都说不上来。荀子更是勃然大怒,依庄规,要打子思五十杖,逐出庄去。
花舞在一旁听了,心下不忍,踌躇片刻,终觉难违本心,小心翼翼站出来,缓步走到堂中,微微躬身,斟酌着词句,恭谨道:“夫子,子思在藏书阁失手打翻烛火固然有错,但他并非故意为之。况且,他在火中已经受了伤,这五十杖下去,再逐出庄外,车马颠簸,饥寒交迫,若一时无处可去,只怕命也休矣。这处罚,未免太重了些。”
话音一落,堂屋内便静得连烛火轻跳的声响都能听见。伏念沉沉嗟了口气,话虽然反对,却的确是存了给她解围的心。
“子舞此言差矣。错便是错,庄内自有规矩体统。”
谁料,少女并未领情。她抬眸望向他,那双清泠泠的眸子犹如山间冰泉,直直地看进伏念的眼底,倒像是在继续那日竹林间的争论。
“世人皆言三不过意:天理、王法、人情。难道儒家的天理与王道,便是如此枉顾人情,罔顾他人生死吗?难道儒家所谓的‘仁爱’,就是这样的仁,这样的爱?”
伏念被这番质问惊了一瞬,遂即想她是不明白‘仁爱’之意,便收敛神色,耐下性子来,缓声道:“‘仁爱’之道,非子舞所理解的那般浅显。仁有三层:亲亲之爱、忠恕之道、恻隐之心。‘亲亲之爱’,即亲近亲人之爱;对父母为孝,对兄弟为悌,对子女为慈。以己之亲,推及远亲,乃至陌生之人,行忠恕之道,便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亦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
花舞听了,蹙眉冷道:“既然如此,既要恕,又要恻隐,为何仍旧动辄行杀罚之事?”
伏念不为所动,继而道:“所谓恕,并非不杀不罚,而是杀而不虐,罚当容情。正如齐宣王不忍牛死,而用羊代之,但并未废祭祀之礼。可见有不忍之心则可,为其废礼法则不必。法中容情,却不可废法。君臣父子夫妻虽皆有道德约束,但尊卑有别,权责各异。这是天地自然之理。”
花舞听得胸中怒火却愈发炽烈,却又似被泼了一盆冰水,仲春四月,心若寒霜。她凝视伏念,声音冰冷:“若此为仁爱,则虎、狼,仁也!虎狼父子亦相亲,可谓仁也!至仁之仁,无亲无疏也!至爱之爱,兼爱也!你所言的‘仁爱’,不过是用来维护权力与等级的虚伪道德罢了!我瞧着,正因天下大道已废,方有人主张仁义,正因家中六亲不和,方有人强调孝慈。若真能六亿神州尽尧舜,何须再提尧舜?!如孝悌仁义,忠信贞廉,皆是用来劝勉自身,而拘执一个人作为人之真性的,虚伪至极!”
“你怎可……!”
伏念没料到花舞这番大逆不道、欺师灭祖之言论,气得脸色煞白,一时间惊怒交加,更多了些害怕,脑海中似乎有许多反驳她的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颜、良更是面面相觑。
“放肆!” 荀子猛然拍案而起,厉声怒道:“好个伶牙俐齿的婢子!既如此,你说的‘兼爱’,便拿出点实际行动来。子思的五十杖,你替他挨,如何?”
颜路大惊,方堪堪拉住一旁就要脱扣求情的张良,要自己跪下求情,忽然见大师兄已在他身侧跪下,斟酌道:“师叔,子舞虽出言不逊,却毕竟念着仁爱的本心与圣人的恕道。再说,五十杖,子舞的身子……只怕……”,垂下头,面色难辨,嗫嚅了片刻方定住神,继续道:“师叔,子舞并没念过书,师叔若现在罚她,便会被人说成不教而诛!求师叔开恩。弟子回去,定然好好教导子舞。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颜路从未见过自己这位冷面冷心的大师兄为谁求过情,心下了然,唏嘘不已。伏念“不教而诛”四字一出口,屋内众皆哗然。荀况狭眸蹙眉,声音都陡然轻了几分,冷道:“你为了她,指责我不教而诛?” 颜路忙在一旁跪了,道:“师叔,子曰:『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大师兄敬而不违,劳而不怨,实在无冒犯师叔之意啊。”
花舞也平下了心绪,暗自后悔自己适才言辞太过激烈;毕竟伏念与她身份云泥之别,那些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话,句句出自儒家典籍,他对她讲出来,又有什么错误?说到底,是她自己不切实际,奢望太多,妄想着与他人一般做平等之人罢了。
她垂下目光,暗自叹息,却终究抬步向前,缓缓跪在伏念左侧,身姿挺拔,声音虽轻,却字字铿锵。
“夫子,花舞愿替子思受这五十杖。”
伏念微微一怔,转头侧目望向跪地的少女。天光渐暗,灯烛摇曳。在明灭的光影下,花舞脸庞柔美的轮廓显出别样的坚韧,清明的目光定定视向上座的荀况,毫无畏惧,毫无退缩。执拗,又带着伏念意料之外的从容。
他心尖一颤,眉间却透出凛然,压低声音道:“花舞,你以为这五十杖是儿戏?一个子思已然大错,你此举不过愚善,何谓仁?” 花舞面不改色,向前缓缓道:“夫子,孟子曰:『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我只知子思已于火中受伤,若再杖责逐出,必是命悬一线。无论错与罚,救人性命,是花舞的本分。”
说罢下拜,姿态平静从容,背影纤柳扶风,却真仿若墨家所说的任侠风骨。
荀子复又落座,冷哼一声,转向一旁,未再言语。白真瞧了一旁斟酌着开口的伏念一眼,缓缓道:“子舞,我知你心善,见不得他人受苦受难。但念儿说的方是正理:国有国法,庄中亦有庄中的规矩,这些规矩,是不能破的。”
颜路怕子舞再说出什么不羁的话,师父未曾说完就准备再开口,但师父话音未落,便忽听他的大师兄道:“师父,子舞和子思的罚,弟子甘愿代受。”
颜路不禁挑眉视向师兄,只见伏念匍匐在地,身姿依旧端正,却始终低埋着头,叫人看不清那张一贯冷淡的面容上到底是一副怎样的神情。颜路又转头望向堂前的花舞,只见她仍旧拜伏在地,并未抬头,然而单薄的肩膀却轻轻颤了几颤,仿若一片被雨露淋沐的柳叶。
白真沉沉叹了口气,支额于案,眉宇间写满倦意,不耐道:“罢了罢了,都别争着做这滥好人了。子思,我看在众人替你求情的份上,今日不杖责你。然逐出庄去的事,仍照旧。日后如何,便看你自个儿造化了。”
老人抬手按着额角,似乎头痛得很,话说到一半,便不愿再多费唇舌,只疲惫地撑着案几起身,甩下一句:“都散了吧,围在这儿做甚?招魂儿似的……”
边说,边疲累不堪地撑案而起,径自转身往内堂去。颜路见师兄仍旧跪着,连忙起身,快步扶住师父,将他搀入里屋。
伏念神思被白真的离去声打断。他怔了一瞬,随即忙起身,恭敬地将荀况送入内堂,又一一与师弟见礼,安排藏书阁的善后事宜。他不时望一眼仍旧跪伏在堂中的纤瘦身影。直到众人都被分派了事物,尽皆散去,少女仍跪伏在原地,未曾抬头。
等众人都走远了,他方缓步走到她身侧,语气复杂,似是责备,又夹着些许难以言明的情绪:“子舞,你……你怎么能说出那等大逆不道之言?师父待你一向不薄,你怎能如此气他,叫他伤心!”
少女缓缓直起身子。她的脸色苍白,微微抬起的下颌透着倔强,那双含泪的眸子却未曾看他一眼。她垂下眼帘,声音轻柔却透着一丝疲惫:“今日之事,确是花舞的错。花舞性子别扭,言语冲撞,实在不该。”
话虽如此,她那平静的神情与轻飘的语气,却让人听来毫无愧意,甚至带着几分淡淡的疏离,叫伏念一时间不知如何应答。他望着她脸上的泪光,眉头不禁蹙起,沉声道:“儒家的仁爱,诚然有亲疏之别,有尊卑等级。但这些实乃治世之根本。名不正则言不顺,礼不立则乱无休。只有分明等级尊卑,谨名分,明礼法,辨贵……”
他顿了一顿,那个“贱”字最终没有出口,转而继续道:“只有如此,才能家国和睦,天下无争。这道理虽难懂,却是经世济民、治国安邦的圣人之道——”,语气缓和柔暖了许多,道:“子舞,你若想学,我以后亲自教你,可好?”
花舞静静听着,眉目平和,却分明透着疏离的冷意。她沉默片刻,唇边缓缓扯出一抹淡淡的苦笑。
“大师公说得对,婢子未曾读过书,自然不懂这些修身治国的深奥道理。今日是婢子妄言,冲撞了两位夫子……惹得恩人伤心,实在不该。” 她抬头望向堂外夜幕,声音轻如呢喃,却透着坚定:“今夜,我跪在这里,算是向两位夫子与众位师公赔罪,也为自己不守规矩赎罪。”
听见那两个称呼,伏念喉间的话骤然一滞,竟再也说不出口。他看着她单薄的身影,分明脆弱得如春花秋叶,易逝如朝露晚霜,却又透着一股泰山般无法撼动的固执与倔强。他抿紧唇,似乎还有什么想说,可话到嘴边,却如炭火覆雪,慢慢冷却,终至化作一缕轻灰,随风散尽。他的手紧紧攥成拳,过了良久,又缓缓松开,微不可查地一叹。
“罢了……你若真能明白,才是最好。”
他说完,转身离去,留下少女独自跪在堂中。寒玉雕铸般的身型仿佛与这寒堂寒夜融为一体,只剩下一片寒冷的沉寂。
再次重申:许多年前看的原文,作者、名称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主要角色的名字,但如何查找都没有找到,于是只好凭记忆产粮再写一次。我真的很喜欢这个故事,想发在这里和秦时的大家分享。原作者如果看见并介意,我随时愿意把文章撤下来,在这里先行道歉了。
重申:我不是搞哲学的,顶多算个自娱自乐的aficionado。本文中的观点是学习诸子百家得出的一些看法,或有不对,望见谅。有一些参考了易中天老师和王立群老师的讲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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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贵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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